回队不久,大约在1962年前,队上召开职工大会传达“下放职工”的事。这件事对我内心的震撼和冲击简直无以言表。今后何去何从?在分组讨论会上如何发言表态?很是为难。发奋拼命读书、考大学不就为了跳出“农门”吗?怎么初中毕业(1954年)遇上号召回乡务农,高中毕业(1957年)又遇号召回乡务农,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又遇“下放职工,哪来哪去”。建设祖国的理想与现实遭遇之间为什么差距这么大,这么脱节,这么不一致呢!会后那晚我翻来覆去地想,可当时的我真想不明白。最后还是怨自己:谁叫你那么天真,幻想着自己也成为苏联翻译小说《红湖的秘密》中的地质工作者就可“为祖国开发丰富的矿藏”(高中毕业时唱的一首歌曲中的一句歌词),就可为建设祖国添砖添瓦,出力流汗呢!想来想去,最后又想个人的志向和愿望与国家的决定相较,毕竟是微不足道的。靠申请助学金读书的农民娃在国家决定“下放职工”的大事面前,应时时克制自己不良心态和情绪的表露,应以一种积极、冷静、平和、自信的心态参加评论。心想,国家关于“下放职工”的决定又不只有地质部门,全国各行各业都要执行。既然个人改变不了这种状况还不如改变自己以适应形势和环境。若能留下,就努力学习,虚心向老地质队员学习。我想,只要你积极上进努力为国家建设出力,国家是不会不要你的。万一我被下放,那也没法抗拒。只要自己不懒惰,有手有脚不生病自然灾害造成的困难总会逐渐被战胜的。因此,第二天分组讨论表态轮到我时,我那简短、平和的发言的中心意思是:留则安心,走则愉快。好像大约过了两天吧,下放职工的名单公布了:没有我的名字!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惦记着可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六、不应犯的错误
1962年5月出队进行野外工作时,我一直牢记自己的承诺。开初,我被分到南江以西地区,承担麻富子组剖面上放射性的伽马测量工作。这是我未学习和经历过的工作,不知如何操作。组长罗代锡就亲自给我示范,并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开、关仪器,如何进行测量、记录,如何画图,以及如何保护仪器等工作知识和技能。剖面测完后,我被转调到铁船山剖面组工作。
我好像是从南江队部乘车到沙滩去的铁船山,当晚住在达县地质队工棚内。第二天早饭后我背上自己的行李外加一袋约十斤的大米上了山。我在去官坝的山路中途吃的干粮,约下午五点下山到达官坝铜厂住下。待去铁船山的准备工作完成后,我们又各自背上自己的行李和同样一袋大米出发,在玉泉公社用的午饭,大约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到达任家河坝岔河沟口驻地。按组长的安排分工,很快就砍好茅竹和树棒、树杈搭好竹篷新屋,待吃过晚饭、坐进竹篷屋后,组长集合大家开了个短会,讲了测剖面的地点和分工。我承担的是标本、样品的采集任务。
第二天早饭后,我背上装标本、样品的竹篾背篼、编号用油漆及地质工作三大件后直奔剖面施测地岔河沟。在剖面起点处,组长和助手盛朝华同志教我用油漆写好剖面名称起点和层号后,并示范如何采集岩石鉴定、陈列标本及硅酸盐和化学分析样品。他告诉我采样的目的、规格、重量,如何填写标签、登记表,如何编号、装箱、送样等。工作虽然简单、平常,但很费体力,很伤手。稍不注意,变质流纹岩或其利刃般的熔岩屑很快就将手套划破,徒手采集时划破手指、手掌、手背流血挂彩,用胶布处理伤口是常事。工作不仅费体力,在三年困难时期也很考验人的信念和毅力,也使我“触类旁通”地重温了岩石学和变质岩石学的分类定名等最基本的岩石学知识。
在我满怀信心地进行本岗位工作的过程中,一次在岔河沟内测剖面完成标本采集的野外程序工作时,组长叫我测一个产状给他,我立即取下罗盘毫不犹豫地在基岩上量了一个产状数据告诉组长,组长听后反问我:“多少?”当我重复读数时,组长问我在哪里量的,我用手指着我的测量之处,组长“唉……”的一声长叹使我猛醒,我赶快用手在溪沟中捧起清水泼在基岩露头上,并俯下身子在清晰的露头上仔细地寻找流纹岩的流纹、流层,在确认真实稳定后,重新测量出读数报给组长,组长听了,记下了我报出的读数,这表明他已认可。
这次量错产状的错误虽不是什么不可弥补的错误。但这种粗心造成的测量错误使我内心非常难过。组长那一声长叹,比骂我打我还让我难受。不过这次错误使我深思:在学校学习、考试可以记得很熟,为什么在实际工作中就走样了呢?这次错误使我羞愧:组长的工作担子比我繁重、辛苦,可我的工资比他高,我却连这变质流纹岩的产状都量不好,多难为情啊!这次错误也使我猛醒:书本上的地质理论知识是无数地质实践的总结和结晶,应该好好学习,可野外地质现象千姿百态,要认识它也必须下苦功夫去观察、认识,学习地质理论知识固然重要,但生产活动中的工作方法、技术、技能更重要,否则,理论脱离了实际就只有束之高阁了。这次错误使我感到必须端正态度,放下大学生的“架子”,夹起“尾巴”,虚心地向同志们学习,尤其向老地质队员学习。学无长幼,能者为师。这次错误使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它时刻鞭策着我要不断学习、善于学习地质新理论、新方法。为不使自己在复杂多样的野外工作中再犯类似粗心出现的错误,我对地质新知识、新技能总是孜孜以求,即使在“文革”中也未曾间断过。“文化大革命”后调大队工作,我也未曾忘记这次粗心犯下的错误。出野外检查地质工作不限于听汇报,还深入现场与实际工作者一道观察、交流,并以自己当年因粗心犯错为例,告诫野外同行。
铁船山历险记
廖光宇
一、野地璞归
1962年,为1:20万南江幅区调开幅打基础,队上安排若干小组分赴测区及邻区施测剖面以厘定地层系统和填图单元。邓永福、盛朝华、徐尚义、杨志英、王其铭、罗存志、孙朝相、刘德华、廖光宇等奉命进入铁船山区任家河坝,择地河阶栗林,就近取材以竹木藤草自建简易工棚,棚外傍溪垒石为灶,岸积漂木为柴,夜伴煤油马灯照明,通铺坐拥图板写画,就此野营驻扎下来施测铁船山组(Ptt)建组剖面。为追求剖面测制的最佳效果,多数区段都得涉水在溪中沿岸施测。因在困难时期,生活物资本就匮乏,兼以补给维艰,故常采党参、泡参、竹笋、糯米藤等野菜佐食,偶尔也乘便钓鱼稍作补养。如此生活与工作状况,既艰辛又刺激,在尽心尽力地亡命工作的同时,又体验了返璞归真的“穷作乐”的意境。
二、命系一线
任家河坝地处川北米仓山脉第二主峰铁船山北麓深山峡谷之中,那里只是在南江河源区段由其支流倒河沟汇入处形成的一个洪冲积扇阶地河坝,但周围十里并无人家。西距最近的粮食供应点“关坝粮站”有约70里地,此间无尺寸公路,关坝至玉泉龙家沟口有乡村道路,而龙家沟口至任家河坝约30余里路程则只能循药、猎两族营生活动涉足的荒踪野迹行进,且需经数十处涉水渡溪方能抵达。小组扎营工作,物资供应全仗队上组织搬运队伍人工背运,与大队、分队及外界的沟通亦赖这支队伍定期转达交流,因此这条往返交通的荒踪野径就像我们小组的生命线一般重要。
三、水阻粮断
9月中始,淫雨绵绵,连日不绝,溪水猛涨,交通阻塞。小组成员连同雨前来组指导岩石工作的姚武员同志都料定必将面临断粮之灾,以至众议趋同:从仅存的余粮中预留少许备作非常之用,其余按每人日耗三两吊命待粮。除充分利用雨天整理前期资料外,还需钓鱼、捕蛙、采野果野菜以助维持生计。其间,虽曾出现过一天半日雨憩放晴,但溪水亦仅小跌复涨,补给线路依然阻绝。盼粮无援,又虑棚安全:连日雨水浸泡,工棚基脚渐有沙流土陷,微显倾斜。更有甚者,杨志英总感工棚依伴的巨石(竖高约三米)渐自倾陷,这必将祸及工棚。众人用罗盘、皮尺日测数次仍感不安……事后应验恰同“杯弓蛇影”,无难自惊。
某日下午,罗存志、刘德华采野菜时于驻地下游一小回水处意外捞回一个滞留旋涡的老金瓜——那是雨前何天华率队补给小组物资时于涉水渡溪之际因水下苔滑导致身斜背篼歪,金瓜滚落随波逐流而下落入旋涡,竟成今日天赐之物!当晚由盛朝华操厨,众皆品尝金瓜美味,不啻慈禧出逃时吃到的清水煮菠菜美其名曰“红嘴绿鹦哥”,百般滋味,尽在穷作乐中……
四、浪漫中秋
临近中秋佳节,补给着落无期,但仍需提足“困境犹欢”的虚劲,刘德华、杨志英、邓永福、廖光宇等依仗两株跨溪的倒树渡至溪南,沿着预定的方向依势看山,双臂分拨荆棘草丛,逶迤拔高五百余米,耗时近三个小时,终于抵达梦寐以求的瑶池仙境——母猪塘。这里曾有过人家从事农耕、种药兼采野生药物,于“大跃进”开办公共食堂时奉命西迁约20里地到龙家沟口落户去了,至今这里犹存茅舍残迹和错落环植的几种果树。该处高出任家河坝三百余米,然属采光极好的开阔向阳坡地,所以果实较之任家河坝要早熟。我等避开悬挂马蜂窝的果树,择顺风偏远的果树分别采摘了梨子,连带多刺壳斗的板栗、带外果皮的核桃,连同上山时将藤蔓踢断的党参顺便掏出,塞满四大地质背包,傍晚回归驻地,宣告丰收凯旋!其间,想必杨志英饥饿难熬,竟将刘德华上树摘扔下来的第一枚核桃连同外果皮入口咀嚼,弄得舌僵嘴麻,遂成笑料流传。
次日中秋,阴雨参半,全员加工昨天采获的代粮坚果,众人牵搭油布偏棚,将板栗、核桃堆放在棚内,架柴生火加以烧烤待听得噼啪之声雀噪方休即示板栗外覆多刺壳斗、核桃外果皮多已受热龟裂,此刻便可抽薪泼水再促龟裂,待到火灭烟散,就用木板搓压或穿着登山皮鞋用脚底适力搓揉,使内核坚果剥离外壳,然后捡拾存储备用。经全体成员协同努力,成功举行了“桃源夜宴”:菜肴蔬果之丰盛非同寻常,忆有:清蒸板栗、烧烤核桃、盐漤野葱、凉拌鱼腥草、鹿耳韭烩毛竹笋、干煸木叶子鱼、党参糯米藤汤,兼配鲜果梨子、草莓。盛朝华别具创意,发现雨前抠弃棚外的老南瓜籽现已茁长成密麻的瓜芽,于是拔出洗净切碎,佐以野葱、鹿耳韭烩就菜肴,盖浇在每人的一两大米饭上,美其名曰“瓜芽盖浇饭”,与时下流行的盖浇餐品遥相辉映。身处荒谷野境,适逢阴雨天气,看不到玉兔东升,更遑论嫦娥奔月,群汉通力合作共克时艰,是缘分,是福分,是机缘弄巧促成的特殊享受!于是,在此困境寻欢的主流氛围中,暂搁思念情怀,共庆中秋佳节,同享“桃源盛宴”,自傍晚开筵直至马灯高悬,无不开怀饱尝绿色美味,待到席终人散,想是倦意袭来,盼能借烟提神,有人戏哼小调:“哪个有烟借一杆,哪年有烟哪年还,我家云南开烟馆,借了一杆还十杆。”伴合微风细雨之声,如泣如诉,在浪漫中秋的尾声中却又触动了兴尽悲来的心弦:淫雨何时了?溪水何时退?补给何时到?任务何时能完?……
五、人熊相安
中秋节后,仍是多雨少晴,溪水不减,东望上源冒火山一带,总是阴云密布,时闻雷声传来,随着溪水时涨时落阵阵冲下枯枝漂木多数又在驻地下游河滩搁浅滞留下来,征兆上源雨水尤甚,料及近期获济实属非望,也只得随遇而安。所幸采储的板栗、核桃尚可代粮维持数日生计,天赐柴、水取用不竭,可保汛期无虞。只是贪吃核桃引起肠滑腹泻,蒸栗代饭之初确属天然美味,长以当餐则殊觉乏味,肠胃不纳。然为生计,还得变着花样加工这些品种不多的绿色食品,诱食强塞果腹为生。
生存无虞便图干事。我们利用跨溪倒树过河;间断无雨之机,沿溪两岸施测暂不连续的截截剖面,以待雨后水落石出,溪谷河槽涉水可通之际再行补测衔接。虽属事倍功半之举,但进展可慰:截截剖面已测至大龙潭瀑布,可以告一段落。再往西南下游的隔潭至龙家沟口区段,则必待水退复常方可沿溪涉水施测剖面,而届时可以转移到靠近人家的龙家沟口驻扎施工,无须孤军犯险以致困厄如今!当此之际,再无必要苦撑待援,可以另辟蹊径谋求转移了。
其间旬日流逝,林中板栗渐熟。几只黑熊夕至晨归,在倒河沟口栗林树上折枝做窝就食板栗,距工棚百米远近,与我等隔溪相望而又相安无忧。碰上运气,尚可见闻其抓树磨爪,欢声尖啸。虽说对岸林茂栗丰,熊食富足,但虑本岸山中黑熊入侵棚周栗林就食,引发意外纷扰,故以伐枝取栗之术,欲谋一石三鸟之效:代粮食用,开阔视野,清野却熊;尽管因由难断,但事遂人愿,狗熊迄未光临寒舍,直到我们撤离。
六、另辟生路
突围脱困的方针一经确定,我们谋划具体的实施细节。距我们工棚最近的人家是北东方向十里开外的平溪荒村,那里有玉泉公社茶园大队分派六户人家组成的一个生产小队,沿袭成规耕作荒地,栽种果木(主要是板栗、核桃)、烟叶,兼行采药、养蜂、割漆等副业。1959至1960年期间,简人初、陈宗珖率领刘长海、余兴和、姚梦琪、马安富、邱文贤、廖光宇等组成的踏勘找矿大组于发现冒火山铀钼矿点并投入矿点检查之初,曾寄居该处历时数月,故廖对平溪一带颇为熟悉,只要到得平溪,即有山腰崎径向南西渡过龙家沟口独木桥后通达关坝。故而,设法抵达平溪乃为不二抉择。然而,从任家河坝去平溪的唯一途径则是溯溪而上,至一北来支流汇口折北沿黑瞎子沟北上抵达,而其仅属药、猎活动迹径,并非常路通达,时下又为洪水淹没,宣示“此路不通”!审慎琢磨之下似觉另辟生路与平溪通往龙家沟口的环山崎径衔接抑或可行。遂由刘德华、廖光宇先作开路试探。刘、廖二人沿工棚北邻小山脊拨开毛竹杂草披荆斩棘而上,奋斗近六小时,终于如愿以偿——在漆树塘西邻山包北侧垭口衔接上了通往平溪的山径。向东俯视,漆树塘地里包谷正熟,诱人馋涎欲滴。刘、廖商议:反正要去平溪,不如先去地里摘些带回解馋济饥,待抵平溪再作报偿。于是,二人下到包谷地边,却见木牌警示“此处有弩枪”!二人不敢进入,亦不甘无获而返,几经徘徊,就近砍伐一根细长的漆树,去掉枝丫,用葛藤捆上砍刀,人伏在地伸其入园割取包谷,孰料包谷秆折而不断,无法拖出摘取果实,无奈之下只得抱憾而退。
傍晚时分,尽管刘、廖二人仅以一身划烂的衣衫和两手破裂的血泡空手而返,但于通报交流时仍令全体同人欢欣鼓舞——脱困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