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的诗意小说及其在中国之接受
德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特奥多尔·施笃姆,按照文学史的传统观点在前不如克莱斯特、凯勒“杰出”,在后不如冯塔纳、托马斯·曼“伟大”;可是施笃姆实际受欢迎的程度,却超过了他们所有的人。这种情况在我们中国特别明显,施笃姆无疑是自“五四”以来最受喜爱、最富影响的外国作家之一,而克莱斯特等的作品在长时间内却鲜为人知。
施笃姆尽管很受欢迎,我们对他也只是翻译得多,谈不上有什么深入的研究。施笃姆究竟是怎样一位作家?他的创作有哪些特点?他的作品何以在我国特别为人喜爱?本文意在对这些问题进行初步探索。
一、德国的诗意现实主义与施笃姆的诗意小说
1840年至1890年,是德语文学史上所谓的诗意现实主义(PoetischerRea1ismus)时期。这个时期的许多德语作家,包括施笃姆在内,在前既不同于着意描写人生的“夜的方面”的浪漫派,也不同于以“倾向文学”自行标榜的青年德意志派,在后同样有别于对社会生活进行琐碎而机械的摹写的自然主义者。他们面向人生和现实,但由于受着德国社会发展迟缓和资产阶级政治上软弱乏力的局限,其中的多数人都只能客观反映自己所接触到的那一小部分现实,有意无意地回避重大的社会政治题材,力图从平凡的事物中寻找、发掘出所谓诗意,而缺少远大的眼光和抱负。按照当时一些理论家的主张,即使在极其贫乏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一个个富于诗意的因素或瞬息(einze1neMomentevonpoetischmInteresse),作家呢就应将注意力限制和集中于这些因素和瞬息上,从而再现平庸的社会现象中某个诗意的方面(einepoetischeSeite)。
诗意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在不同的程度上实现了这些主张,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虽然多数回避了时代和社会的重大斗争,接触生活的面相对的狭窄,但在局部却并不都缺乏反映现实的深度,而且在写作艺术方面刻意求工,因此富有巨大的表现力和强烈的感染力。这一时期的作家们大多擅长于写抒情诗和中短篇小说(Nove11e),而以后者的成就更为突出,更受世人重视。在德语中短篇小说的发展史上,此时形成了一个空前的高峰。作为当时兴起于整个欧洲的现实主义潮流中的一个支脉,德国诗意现实主义自有其不可忽视的特长和成就,产生了像凯勒、施笃姆、迈耶尔等一些有世界影响的作家。
特奥多尔·施笃姆(TheodorStorm,1817-1888)出身律师家庭,故乡胡苏姆是如小说《燕语》所描写的那么一座濒临北海的“灰色小城”。他早年在柏林等地学习法律,毕业后回故乡开了一间律师事务所,同时热心致力于搜集整理家乡的童话、传说、格言和民歌。185S年,不甘忍受丹麦占领者压迫的他到普鲁士过了十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1864年丹麦人被赶走①,施笃姆回故乡当了地方行政长官,三年后改任初级法院法官。由于不满俾斯麦的“强盗政策”和“无耻的容克统治”,于1880年提前退休,潜心从事写作,直至逝世。
施笃姆作为诗意现实主义的一位杰出代表,这一流派的优点、特长以及弱点,都鲜明而集中地体现在他的创作里。他以写抒情诗开始其创作,185S年出版了《诗集》。他的诗歌大多描写宁静和谐的家庭生活,歌颂故乡美好的大自然,格调清新、优美而富于民歌风。他在创作中深受歌德、海涅、艾辛多夫和莫里克的影响,自认为是继承了德语诗歌优良传统的“最后一位抒情诗人”。在他逝世十年后,冯塔纳也曾说过:“作为抒情诗人,他至少也属于歌德之后产生的三四个佼佼者之列。”②可是,尽管如此,施笃姆一生的主要建树,仍在中、短篇小说方面。从1847年至1888年的四十余年间,他创作的小说共五十篇,论数量不算很大,但其中却不乏名篇佳作。今天,施笃姆之依旧享有世界声誉,主要也归功于他的《茵梦湖》《燕语》《木偶戏子波勒》《双影人》和《白马骑者》等脍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写到此,我们自然会提出问题:施笃姆的小说具体地讲有哪些特点?它们之所以成为佳作,长期以来受到各国读者喜爱,所凭借的究竟是些什么呢?根据前文所述作家的境遇变迁和思想发展,我们一般将他的小说创作划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但是,在这三个时期之间,一些贯穿始终的共同特点却非常明显。先说作品的思想内容。和多数诗意现实主义的作家一样,施笃姆在创作中也有意无意地回避时代与社会的重大斗争,而致力于从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中去寻找所谓诗意。他的小说写的大多是恋爱、婚姻和家庭生活,主人公也不外乎市民、大学生、手工匠人、农民以及城乡中小资产者这样一些普通人。
显然是自觉不自觉地受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教条以致“题材决定论”的影响,我们过去评价施笃姆,几乎都无例外地将他的作品“多半局限在个人生活和家庭的范围内,没有接触到当时重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判定为作家的缺点,并以此为依据,草率匆忙地得出施笃姆不够深刻、不够经典的结论。中外文学史的无数事例证明,这样做是不正确的。须知作品是否深刻、经典,并不取决于作家写什么,而取于他怎样写。
在对施笃姆的主要作品及其流传情况作比较认真的研究之后,笔者相反认为,他之所以多写恋爱、婚姻、家庭生活这一类题材,也许倒恰恰是他获得众多读者喜爱的原因。这类题材固然平凡,为读者所司空见惯,因此不易写好。但是只要写好了,就能打动各个时代和不同民族的千千万万读者的心,因为恋爱、婚姻和家庭问题,毋庸讳言具有超时代、越国界的普遍意义,易于为广大读者所理解和接受。而整个看来,施笃姆的创作无疑是成功的,在所反映社会人生方面达到了相当的深度。笔者这样讲有以下两点理由:
一,施笃姆以恋爱、婚姻和家庭题材,写出了社会变迁,反映了时代风貌。这在那些社会生活背景较为广阔的代表作如《茵梦湖》《在大学里》《木偶戏子波勒》《基尔希父子》《双影人》和《白马骑者》中,是十分清楚的。它们要么反映了在封建宗法制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时期人与人关系的转变,要么写出了新旧思想的斗争。也正因此,这类作品过去比较受我们重视。
二,即使在一些看似仅仅写个人生活、家庭关系的作品中,施笃姆也对伦理、道德、人性以及人生意义和家庭教育等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赋予了作品以较为丰富的内涵。这类作品如《迟开的蔷薇》《燕语》《三色继母花》《一位默不作声的音乐家》和《忏悔》等,同样也有深刻的意义。
除去上述两类小说,施笃姆的的确确也写过一些仅仅只能算生活场景速写的小短篇。但整个而论,他的创作实在是很好地反映了十九世纪后半期德国社会特别是某些偏远地区的社会风貌。他的一篇篇杰作,不啻德国宗法制社会在资本主义冲击下解体时的一幅幅生动而精彩的风情画。过去,我们常常嫌它们的情调低沉、灰暗。但这是作者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所必然造成的,正好反映了1848年革命失败后的社会现实和一般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我们没有理由以今天的标准去苛求生活在十九世纪的德国作家。
不过,在肯定其思想意义的时候,需要特别强调,施笃姆的中、短篇小说之所以广为流传,受到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万千读者的喜爱,之所以今天还受到我们的重视,主要原因却不在思想内涵,而在于它们突出的艺术成就,在于它们鲜明独特和优美动人的艺术风格。
以风格而论,我们大致可以以1870年为界线,将施笃姆小说创作分成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作品以《茵梦湖》为代表,重在意境的创造、气氛的渲染和缠绵悱恻的情感的抒写,而往往缺少连贯鲜明的情节、严整紧密的结构和激烈紧张的矛盾冲突。例如《茵梦湖》,只是借助主人公一些并无直接关联的回忆片断,把他不幸的恋爱经历大致告诉了我们,大异于传统小说的线性结构,倒与快节奏的现代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有几分近似,然而情感的抒发却既含蓄,又浓烈。早期其他作品如《一片绿叶》和《迟开的蔷薇》等,同样也说不上有多少情节,而只是一篇篇意境深远、情感深沉的抒情散文,一首首耐人寻味、感人肺腑的抒情诗。
后期作品则以《双影人》《白马骑者》为代表,重在人物个性的刻画,结构谨严而富于戏剧性,故事情节曲折有致,细节描写委婉动人。
但不论是前期或后期,施笃姆的成功之作几乎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们始终像笼上一层作者故乡北海之滨常有的轻雾似的,弥漫着一种凄清柔美的诗意。不同的只是,前者更多地像抒情诗,后者更多地像叙事诗罢了。例如,晚期的《双影人》(1886)以富有深情的笔触,叙述了一个失业者不幸的一生,让小说里的那位林务官听了也禁不住发出感叹道:“真正是一首诗啊。”而施笃姆临死前完成的最后一篇小说《白马骑者》,于整个德语近代文学也称得上是杰作、名篇。它虽不像《茵梦湖》和《燕语》似的写得缠绵悱恻,而是更注重情节的铺排,气氛的烘托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内心的揭示,从整体上看更富有故事性乃至戏剧性,但同时却不乏诗意,因此仍可以视为一部成功的叙事长诗。
施笃姆小说极富诗意这个特点可谓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俄国大小说家屠格涅夫在读完《她来自大洋彼岸》(1865)之后写信给作者说:“您的小说真是细腻优美到了极点,围绕着燕妮这个人物,弥漫着一种十分特殊的诗一般的馥郁之气,写见到维纳斯石像那个夜晚的片断,可算一件小小的杰作。”与施笃姆同期而稍后的德国大小说家海泽,给了他的整个创作这样的评论:“为了简单明白地指出特奥多尔·施笃姆小说的特点,我不知道还有比称它们是一位抒情诗人写的小说更好的说法。”施笃姆怎么能够将小说写得如此富有诗意呢?除了他本身是一位抒情诗人,有着诗人的禀赋,因而笔端常常流露出充沛、热烈的诗情外,笔者以为还有以下原因:
首先,施笃姆常常写的都是亲身经历,即他自己所能接触到的那一部分现实。例如,《茵梦湖》中的伊丽莎白和《她来自大洋彼岸》中的燕妮,都是他年轻时所热恋过的一个叫贝尔塔的姑娘的化身;而《一位默不作声的音乐家》,拿施笃姆自己的话来讲,更“产生于我自己心灵的最神圣的深处,这默默无声的乐师便是我疼爱的儿子……”
再则,故事发生的地点大多在北海之滨,那在不少小说(如《燕语》《双影人》)中都洋溢着的恋乡之情,正是热爱故土并曾长期流落他乡的施笃姆本人心境的写照。感情是诗歌的生命,施笃姆的成功之作无不写得情深意切,诗意也便油然而生。
其次,但同样重要,是施笃姆努力实践了在平凡的现实中寻找、发掘诗意的主张,并坚信作家只要有足够的功力,用中、短篇小说这种形式同样能创造出“最高的诗意”(dasHoechstederPoesie)。因此,他一生致力于中、短篇的创作,而谢绝朋友的劝诱写任何长篇。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写的常常是善良的人,平凡而普通的人;写的常常是他们的美好情感,诸如爱情、友谊以及对故乡家园的思念和热爱等等。可也正由于平凡、普通,我们读来便感到熟悉、亲切;正由于善良、美好,我们不知不觉便会产生共鸣,受到感染。加之施笃姆确实功力深厚,我们每读完他的一篇杰作,心中自然便会涌起那种读完一首好诗后的微醺乃至陶醉的感觉和审美体验。
最后,还不可忽视的是,施笃姆在艺术上造诣高深,而且精益求精。他语言朴素优美,写景状物生动自然,尤善于以景物烘托气氛,创造意境,常常都做到了情景交融,以景寄情。他对夜晚、大海、森林的描写最为出色。他惯于用花木禽鸟作思想感情的象征,如《茵梦湖》用白色的睡莲象征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双影人》用不惧寒霜的忍冬花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而《燕语》中那一声声燕子的啁啾,更把主人公苦苦思恋故乡亲人的情怀,渲染得淋漓尽致。
还有施笃姆经常采用回忆倒叙的写法,让主人公面对读者,直抒胸臆。他并且惯于也善于在故事中嵌进富有北德地方色彩的民歌、民谣以及情感炽烈的诗句,如《茵梦湖》中的“依着妈妈的心愿/我另选了位夫婿/从前所爱的一切/如今得统统忘记/我真不愿意”,以及《燕语》结尾处的“当我归来的时候/当我归来的时候/一切皆已成空……”③等等。这些都不独对小说的主题思想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还增添了诗的气氛。
上述种种,便使得施笃姆的成功之作充满了诗情画意,诗意盎然。总之,施笃姆不愧为德语文学中独有的所谓诗意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的的确确可以称之为诗意小说。在德语中、短篇小说乃至世界中、短篇小说之林中,施笃姆的作品不但耐看、好看,且自有其鲜明的个性和特色;正因为耐看、好看又富有特色,它们便得以长期流传,而且今天仍然受到人们的重视。
二、施笃姆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