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你给我当心!”人群中一个汉子怒喝一声,抡起铁锹向他胯下狂蹦乱跳的白马砍来。谁知白马飞起一蹄,铁锹就脱出那人的手,再踢一蹄子,他便倒在地上了。然而也就在这一瞬间,从其余的人中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这样的嘶叫,是只有突然面对死神的人的喉咙中才可能迸发出来的!一刹那,所有的人,包括堤长和他的白马,都呆住了。唯独有一个工人,手臂像路标似的一动不动地伸着,指着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四周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和轰轰的水声。豪克骑在马上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看则罢,一看眼睛顿时变大了:
“上帝啊!决口啦!旧堤决口啦!”“你的罪孽,堤长!”人群中一个声音冲他喊道,“是你造的孽啊!你就带着它接受上帝的审判去吧!”豪克原本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了:那照着他的惨淡月光,也不可能把它变得更加苍白。他的两条胳臂无力地垂下来,压根儿忘记了手里还握着马缰。不过这也仅是一瞬间的情况,他很快又挺起腰板,嘴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一声不响地勒转马头,白马便驮着他,喘息着在堤上往东驰去。他那双敏锐的眼睛迅速四面张望,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着同一些问题:他到底有什么罪孽要到上帝面前去交代?——掘穿新堤?不错,他要是不叫停下来,他们也许已把它掘穿了,但是——还有一点,还有一件他深感内疚的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早在去年的夏天,当时要是奥勒·彼得斯那张狗嘴不反对的话——问题正在这里!只有他豪克一个人看出了旧堤岌岌可危,他本当不顾一切地把它重修!
“上帝啊,是的,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堤长!”他突然对风暴大叫起来。
在他左边,近在马蹄底下,就是翻滚的海水。在他前方,旧围地淹没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座座高丘看不见了,高丘上具有乡土特色的房舍也看不见了。暗淡的月光已全然消失。穿过浓黑的夜幕,只从一处地方射过来了一线灯光。就是这灯光,在豪克心中简直成了莫大的安慰。这灯光,必定是从他自己的家里射出来的,恰似他的妻子和女儿对他发出的问候。感谢上帝,她俩还安全无恙地坐在那里的高坡上!其他人显然都逃到上边的教堂村去了,村里闪闪烁烁的灯火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多,是的,甚至在高高的夜空中,也许是教堂的钟楼上吧,也有一盏灯在放射光明。
“他们全都走了,全都走了!”豪克自言自语地说,“当然哪,有一些高坡上的房屋会遭到了毁坏,给海水淹过的土地今后几年收成也好不了,不少池塘和水闸也得修理!我们必须承受这一切啊,而我也愿意帮助大家承受这一切,包括那些曾经坑害过我的人。上帝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人类吧!”
这当儿,他又瞅了瞅旁边的新围地,只见四周海水翻腾得像开了锅似的,但在围地里边却异常宁静。从白马骑者的胸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来:
“豪克·海因大堤将岿然屹立!一百年后仍将岿然屹立!”
脚下轰隆隆一阵巨响,从幻梦中惊醒了他。白马不肯再往前走了。怎么回事?——白马猛地往回一跳,他也感觉出来,面前的一段堤坝塌下去了。他睁大眼睛,晃了晃脑袋,使自己不再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站在旧堤前,白马的两只前蹄已经踏上去了。他下意识地把马拉了回来。这当儿,裹在月亮身上的最后一件云衣脱掉了,与柔和的星光一起照临可怕的人寰。在豪克面前,一股洪水翻卷着,咆哮着,奔腾而过,倾泻进下边的旧围地里去。
豪克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景象,这不就是一次新的要吞没一切人畜的太古洪荒吗?这当口,他的眼睛又感到一线灯光的闪耀,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灯光,它始终还在那儿亮着,还在他家所在的高丘上亮着!这给了他勇气,使他敢于去看脚下的旧围地。他看清楚了,在湍急狂乱地飞泻的洪流下面,被淹没的土地还只不过一百来步宽,旁边清晰可辨的是那条直抵堤下的大道。而与此同时,他还看见了一点儿别的什么:一辆大车,不,一辆二轮轻马车,正向着堤坝狂奔而来,车上坐着一个女人,是的,还有一个孩子。而且——那在呼啸的狂风中隐约可闻的,不是一只小狗尖厉的吠声吗?全能的上帝啊!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儿,是她娘儿俩!马车已经快到堤下,而咆哮的潮水也向它涌去。“艾尔凯!”一声喊叫,一声绝望的喊叫,从豪克胸中迸发出来。“艾尔凯!回去!回去啊!”他叫着。
但风暴和洪水是无情的,它们的喧嚣声淹没了豪克的喊声,狂风还抓住他的斗篷,差点儿没把他从马上掀下来。马车仍一个劲儿向汹涌的洪水跟前猛冲。突然,他看见妻子向他伸出了双手。她看见他了吗?是对他的想念,和为他的生命的担忧,驱使她离开那所安全的房子的吗?此刻——她是在对他喊出最后的嘱咐吗?——这一系列问题闪电似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还来不及回答,耳朵里就天塌地陷般一声轰响,其他的一切声音,他对妻子的呼唤也罢,妻子对他的嘱咐也罢,都统统消失了。“我的孩子!啊,艾尔凯,我忠实的妻子!”豪克对着风暴号叫。突然,他面前又有一段堤坝崩塌了,海潮随之轰鸣着漫涌过去,豪克看见马头和车轮在下边可怕的洪水中浮了几下,最后终于旋转着沉没了。白马骑者孤单单地立在坝顶上,两眼呆滞,对周围的一切已视而不见。“完啦!”他低声自语说,然后把马带到堤坝边沿上,在他脚下,洪水气势汹汹地喧嚣着,吞没着他故乡的田园。他家里的灯光仍在闪亮,然而对于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挺直腰板,猛刺了一下坐骑的软肋,那白马一下子直立起来,几乎仰面翻倒过去。豪克拼命勒住了它。“上!”他又像经常为鼓励白马急驰似的大喝一声。“上帝啊,把我带走,但宽恕其他的人吧!”他再刺了一下马肋,白马长啸一声,把风暴和海潮的吼叫都盖过了。紧接着,堤下奔腾的洪流中扑通一响,白马在潮水中挣扎了几下子。月亮从高空俯瞰着大地,但下边的堤坝上已了无声息,唯见一片已经很快将旧围地几乎淹完了的茫茫洪水。只有豪克·海因家所在的那道土丘还突出在水面上,从那儿发出的灯光也仍在闪亮着。上边教堂村的房舍一幢一幢地变黑了,仅剩下教堂钟楼上的一盏孤灯,仍向汹涌澎湃的大海投射出闪烁颤抖的光芒。
讲故事的教员不做声了。我伸手去端已摆在面前好半天的一满杯酒。但是我并不能端起它来饮掉,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豪克·海因的故事,”我的主人又开了口,“我是尽自己的了解,一五一十地给您讲了出来。当然,要让咱们堤长家那位管家婆给您讲,必然又是另一个样子。从她口里你会听到:洪水退去以后,耶维尔斯岛上又像从前一样出现了一具死马的白骨,在月光下它又会站起来跑跑跳跳。而且据称这次是全村的人都亲眼看见了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豪克·海因和他的老婆孩子都在那次洪水中丧了生,我在上边的公墓里连他们的墓穴都未找到,他们的尸体让退走的潮水卷着通过缺口,漂进大海,在海底上渐渐化成了泥土。——他们就这样比其他人更早地得到了安息。然而,豪克·海因大堤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屹立着。明天,您在进城时要是不怕多走半个小时的路,就可以骑着您的马从它上面走过。
“当初,耶维·马涅斯曾向它那位建造者预言,说他将得到孙子们的感谢,而事实是如您所见并非如此。因为,先生,世道就是这样:人们给苏格拉底喝毒药,把我们的主耶稣钉到十字架上!时至今日,要如法炮制自然是不十分容易了。不过,把一个专横霸道的权贵或者阴险顽固的教士说成圣人,把一个聪明能干的汉子说成鬼怪——仅仅因为他高出咱们一头——却是司空见惯的事。”矮小的教员郑重其事地讲完这几句话,便站起身来倾听着窗外。“情况看来有了些变化,”他一边说,一边拉开羊毛窗帷。窗外月光变得更明亮了。“您瞧,”他接着说,“委员们回来了,不过他们已分散开,向自己家里走去——对岸必定是决了堤,潮水已经落下去了。”我站在他身边往外张望。这儿的窗户刚好临着大堤的边沿,可以清楚看见情况果然如他所料。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感谢您,为了今天这个晚上!”我说,“我想,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是的,”小个子教员回答,“我衷心希望能好好地睡它一夜!”在走下楼去时,我在过道上碰见了堤长。他来取一张遗忘在店堂里的地图。“一切都过去了!”他说,“我们的老师大概使您相当满意吧。他是位开明的人!”
“他看来是挺开明的!”“可不,可不,毫无疑问。不过,您总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在对岸那边,正如我早已说过的,堤坝又塌啦!”我耸耸肩膀:
“那边的人想必是打瞌睡了吧!晚安,堤长先生!”“晚安!”他笑着回答。
第二天早上,在朝阳投射到辽阔荒原上的灿烂金光中,我沿着豪克·海因大堤,骑着马朝城里走去。
①帕普(J.J.C.Pappe)为称做PappesHamburger1esefrüchte的杂志发行人和主编。
②佛里斯兰(Fries1and)为德国北部濒临北海的地区,多为岛屿、滩涂和沼泽地。
③塔勒(Ta1er),德国古银币名。
④四叶草在此为小女孩、老太婆、小黄狗和赤咮鸥四者之间亲密关系的象征。
⑤老太太葬身大海的儿子叫这个名字。
⑥风向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