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个狗!”他大叫一声,眼睛射出怒火,活像要叫人狠狠地鞭打他们一顿。艾尔凯把手抚在他的胳膊上说:“随他们去,为你现在的地位,他们谁会高兴呢!”“问题也就在这里!”豪克怒气冲冲地回答。“可是,”她继续说,“奥勒·彼得斯自己不也讨了个有钱的老婆吗?”“他是这样,艾尔凯。只不过,他讨福莉娜所得到的,还够不上使他成为堤长啊!”
“你应该讲:他本人够不上当堤长!”艾尔凯边说边使丈夫转过身去对着镜子,因为当时他俩正好站在房中的两扇窗户间。“瞧,”她说,“镜子里边这位就是堤长!只有谁管得了堤长的事,谁才配有这个称呼!”
“你说得不错,”豪克若有所悟地说,“不过……喏,艾尔凯,我必须看看东边的水闸,最近门又关不上了。”
妻子握着他的手说:“来,先看看我,豪克!怎么回事儿,你的眼睛怎么没精打采的?”“没什么,艾尔凯,你刚才讲得对。”豪克出了家门,可他没走多远,就把修闸门的事忘了。另外一个他考虑多年然而并不成熟的想法,过去一度让繁忙的事务给挤到一边去了的,这会儿突然重新闯进他脑子里,使他像长上了翅膀似的迅速有力向前迈去。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海堤上,往南朝进城的方向走出了老远的一段,坐落在同一方向上的海堤边的村子,早已消失在他左边。他仍然不停地往前走啊,走啊,眼睛盯着紧临海水的宽宽的滩头。这当口谁要在豪克堤长身旁,一定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在多么紧张地绞着脑汁。他终于停住了。在他面前,宽宽的滩头已经消失,变成了紧贴在堤下的窄窄的一条。
“一定得这么办!”他自言自语着,“干上他七年,让这帮家伙再不能讲我是靠老婆当上堤长的!”
豪克仍旧站在那儿,用他锐利而深邃的目光扫视着绿色的海岸,然后他又往回走,一直走到面前大片滩头也被一条狭窄的牧地代替的地方。在这儿,一股巨大的海水紧贴着堤根横流而过,把整个牧地和大陆分隔开来,形成了一个涨潮时就会淹没的孤岛,一座粗陋的木桥通到岛上,以便农民们牵着牧放的牲口、驾着装草料和谷物的车辆来来去去。眼下是退潮季节,金色的九月的阳光,闪耀在那块宽约百步的牧地以及从中横过的水沟上。就连目前,大海仍不停地把海水灌入沟中。豪克把眼前的情况观察了一阵以后,自言自语地说:“可以把它堵住!”说完他便抬起头来,这当儿,他脑子里已出现一条从南到东的长长的弧线,打他脚下开始,横穿过面前的水沟,沿着孤岛的边沿一直延伸,最后又在另一端横过水沟,最后连接到大堤上。这条豪克在想象中画出的线,可就是一道新的堤坝啊,说它新,是因为它的截面设计前所未有,至今仅仅存在于豪克的脑子里。
“这一来又可围出一千亩左右的土地,”他微笑着对自己说,“多是不算多,不过……”
这时他脑子里又涌现了另一些数字:这片滩头地属于全村共有,各人按其在村中土地的大小或其他合法收入的多寡,分别占有一定的份额。他开始把他因本人原有地产而占有的份额,因承继岳父的地产而占有的份额,以及因婚后才添置的土地而占有的份额,三者加在一起,心中已隐隐约约地对将会得到的好处感到喜悦,仿佛正看见自己的羊群在不断增加。所有的数字加在一起也真够可观的,因为他把奥勒·彼得斯的全部份额都买过来了。这家伙运气不好,在去年部分地段遭淹时,他最好的公羊给淹死啦。可那次水灾也够奇怪的,就豪克记忆所及,连潮头最高的时候不是都才淹着那些边沿地带吗?而一当他想象中的新堤完工,又会围出多少富饶的牧地和庄稼地,又会创造多大的价值啊!豪克感觉有些飘飘然了。不过他马上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看一看眼前的现实:在他前面是一片没有堤坝保护的滩头,一群肮脏的绵羊正在最靠外的岸边慢慢移动着,吃着草,谁知往后一些年这儿将遭到怎样的风暴和洪水袭击呢?而对于作为堤长的他来讲,还会有一大堆的工作、斗争和不快!可尽管如此,当他走下堤坝,循着小路越过沼泽,向他家所在的土坡走去的时候,他仿佛已经带回来了巨大的财富。
艾尔凯在过道上碰见他,问:“水闸修得怎么样了?”他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望着她回答:
“我们将会很快有另一条水闸,另一些闸门和一道新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艾尔凯与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想干什么哟,豪克?”
“我想,”他慢腾腾地开了口,接着又停了停,“我想,在咱们地头正对面向西延伸的那一片海滩,可以围起来,造成一劳永逸的可耕地。洪水已经好几十年没有侵扰咱们,可一当再涨一次大潮冲毁旧堤,美好的一切统统都得完蛋,只有哪个老懒鬼才能让这种情况一直拖到今天。”艾尔凯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你这是在骂你自己哩,豪克!”她过了一会儿说。
“我是骂我自己,艾尔凯。不过,在这之前我也干了不少别的事呀!”“不错,豪克,你确实干得够多的了!”他在老堤长的椅子里坐下来,双手紧握两边的扶手。“你有足够的勇气吗!”他妻子问他。“我有,艾尔凯!”他急急地回答。
“别急躁,豪克,这可是一桩关系着生死的工程啊!而且几乎所有人都将反对你,谁也不会对你的辛劳和操心表示感激!”
“我知道。”豪克点点头说。“要是一旦不成功可就更糟!”艾尔凯嚷起来,“我从小就听说,那条水道是堵不得的,因此谁都不敢去碰一碰!”“这只是懒汉们的借口!”豪克说,“为什么就不能堵这条水道呢?”“为什么我没听说,也许,也许它是直着穿过牧地,海水的冲力太猛了吧。”
说到这里她回忆起了一件事,严肃的眼睛里闪动着近乎狡黠的笑意,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听长工们讲过这条水道,他们认为,要想在那儿筑坝,除非扔一个活人下去当牺牲,让他一块儿堵住海水才成。说在一百多年前筑另外一边的堤坝时,就扔了一个花大价钱从他母亲手里买过来的吉卜赛娃娃下去!可现在还有哪个母亲肯卖掉自己的孩子呢!”
豪克听得直摇头:“好在咱们没有孩子,要有,那些家伙没准儿还会要咱们拿他去当牺牲品哪!”“我决不给他们!”艾尔凯说,同时恐怖地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豪克微微笑了,艾尔凯却继续问:
“还有那巨大的费用呢?这你考虑过吗?”“我考虑过,艾尔凯。我们在那儿获得的利益,将大大超出所用的经费,何况节省下来的维修旧堤的钱可以抵去它相当一部分。而且,我们将自己动手干,全村有八十辆大车,年轻劳动力也不缺。你至少不是平白无故地让我当上堤长的吧,艾尔凯!咱要让他们瞧瞧,咱真正是个堤长!”
她在丈夫面前弯下腰来,满怀忧虑地望着他,然后一边站起来,一边叹了一口气。
“我得去接着干我的活儿了,”她说,同时用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颊,“你也干你的吧,豪克!”
“阿门,艾尔凯!”豪克严肃地笑了笑说,“对,咱俩都有的是工作啊!”
是的,他俩工作都够多的,不过,最重的担子,仍然落在丈夫肩上。一个又一个礼拜日的下午,常常在人家都休息以后,豪克还和一位能干的土地丈量师一起坐着,专心致志地要么计算,要么绘图,剩下他一个人也同样地干,而且经常干到午夜以后。干完他才轻轻摸进与妻子同住的卧室——自从豪克当家起,起居室里那间又粗又笨的床就取掉了——他的妻子呢,为了让丈夫终于能得到休息,就闭着眼睛装睡,其实心仍怦怦地跳着,一直在等着他。进屋后他有时也吻吻她的额头,说几句温存的话,接着便躺下来,可往往一直要躺到鸡叫头遍才睡得着。冬天里,他顶着风暴跑到堤上,手握着铅笔和纸,站在那儿不断地画,不断地记,风不止一次刮跑他头上的帽子,使他灰色的长发围着灼热的面颊飘来飘去。只要冰还没有把路封死,他就常常驾着船,带着一名长工到浅海里去,在那儿用测锤和长竿测量他还没有把握的水流的深度。艾尔凯总是为他提心吊胆,但只有当他重又回到家中,才能从她那紧紧与他相握的手,或者从她那一贯十分宁静的眸子里射出的炽热目光,感觉到妻子多么的为他担心。
“拿出耐心来,艾尔凯!”有一次,他觉得妻子像是不打算再放他走了,便说,“我必须自己先把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才好提出建议来啊!”
妻子听了点点头,让他去了。另外,进城见总堤长的次数也不少。在这一切以及为家务和农事操劳完以后,经常还得接着熬夜。在工作和业务关系以外,他几乎与别人断绝了一切交往,就连跟自己妻子打交道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这是一些可怕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很久啊,”艾尔凯常常一边暗自叹息,一边干着家务。
终于,太阳和春风唤醒了冰封的大地,最后的准备工作完成了。要呈报总堤长以便他拿到上头去请求批准的种种文书,其中包括为促进公众福利以及政府税收而在上述海滩建造新堤的建议——要知道不出数年,就可增加近千亩良田啊——都已经誊写清楚,并连同一大批附件:有关地段目前和将来的变化对比图,一系列水渠和闸门的设计方案,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种种图表,统统捆成结结实实的一捆,最后盖上了堤长的大印。
“成啦,艾尔凯,”年轻的堤长对妻子说,“现在你给它祝福吧!”艾尔凯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手里。“让咱俩齐心合力坚持下去,”她说。
“一定坚持下去!”紧跟着,他就派人快马加鞭将文书送进了城。
——“请您注意,亲爱的先生,”教员中断了自己的故事,用他那对小小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说,“我在此之前所告诉您的一切,都是我在这滨海地区执教近四十年来,从一些明达之士及其子子孙孙世代相传的故事中概括出来的。为了使您理解这一切怎么会产生下面那样的结局,我现在还得把另一些说法告诉您。过去如此,眼下依然如此,一当万圣节前后北风开始呼呼吹刮,整个村子便十分玄乎地讲开了。”
从堤长住宅所在的土丘往北走大约五六百步,站在大堤上当时可以看见在离岸约一千来米的浅海里有一个小岛。它离对面的沼泽还稍稍远一点儿,本地人称它为“耶维尔斯沙丘”,也叫它“耶维尔斯岛”。在豪克的祖父一辈,岛上绿草如茵,因此还用来牧放过羊群,但后来在涨潮季节接连让海水淹过几次,草都衰败了,也就不再当做牧场。如此一来,除去海鸥之类在岸边飞行的鸟儿和偶尔停留的一只鱼鹰以外,其他生物在岛上便绝了迹。月色清朗的夜晚,从堤上看去就只能见到一片片或浓或淡的雾气在那儿缓缓飘动。而在明月从东方照着岛子的时候,有人说还能看见一些被淹死了的绵羊和一匹死马的白骨,可这马是怎么去到那岛上的,自然又谁都说不清楚。
那是三月末的一个晚上,住在特德·海因小房里的农民和年轻堤长家的长工干完活儿,并排着站在大堤上,望着对面朦胧月色中几乎无从辨认的小岛出神。突然,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农民把两手插进衣袋里,浑身哆哆嗦嗦。
“走,伊文,”他说,“那不是好兆头,咱们快回去吧!”“哎,怕什么,一头大牲畜罢啦!鬼晓得是谁把它赶到那岛上去的!你瞧你瞧,还朝咱们伸它的脖子哩!不,是低下头去吃草!可我想,那上边没草可吃呀!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跟咱们屁相干!”另一个说,“再见,伊文,你要不想走,我可自个儿回去啦!”
“去,去,你有老婆,可以钻进你那热被窝!可我那房里也跟外边一样,有的只是东北风!”
“回头见!”农民转过脸来嘟囔一声,沿着堤坝朝家里走去。伊文忍不住瞟了他远去的身影好几次,但到底还是让好奇心给留住了。这当儿,从村子方向朝着他移动过来一个矮而壮实的黑影,原来是堤长家的小长工。
“你干啥,卡尔斯滕?”大长工迎着他问。
“我?——不干啥,”小伙子回答,“只是东家叫你去一下,伊文·约翰!”伊文眼睛已经转过去望着小岛,嘴里却说:
“马上,我马上就去!”“你在这儿瞅什么哟,这么专心?”小伙子问。长工抬起胳臂,一声不吭地指着岛上。
“嗬!”小伙子压低了嗓门,说,“一匹马在走来走去——一匹白马——想必是魔鬼骑的吧——马怎么上得了耶维尔斯岛呢?”
“不知道,卡尔斯滕。可那真是一匹马吗?”“真的,真的,伊文!你只瞧瞧,它完全跟匹马似的在吃草哩!可谁把它弄到那岛上去的?咱们村里可没这么大的船啊!没准儿只是一只羊吧?彼得·欧姆不是讲,在月光下十块土坯看上去就有一座村子大。不,不!瞧,它还在跳——肯定是一匹马啊!”
两人默默地站了好半天,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岛上那影影绰绰地移动着的东西。月儿高高挂在空中,照耀着广阔的浅海区,潮水正在慢慢上涨,开始冲刷熠熠闪光的海岸。只从茫茫的海上传来轻轻的水声,一点儿听不见羊叫马嘶。堤后的沼泽地里也一片寂静,所有的牛马都已在圈里。万物全不再活动,只有那个被他俩当做白马的怪物,还在耶维尔斯岛上游来游去。
“现在亮一些了,”长工打破了寂静,“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死羊的骨头闪着白光!”
“我也是,”小家伙边说边伸长脖子,可突然,他像恍然大悟似的猛拽起长工的衣袖来,凑近他耳朵说道,“伊文!那原来躺在地上的马骨头到哪儿去了?我看不见!”
“我也看不见!真怪啊!”长工说。“并不很怪,伊文。等等,我记不起是在哪个晚上,人家说白骨也会站起来,就跟活了似的!”
“真的?”伊文问,“这恐怕只是老娘儿们的迷信吧。”“没准儿是,伊文。”小伙子回答。“可我说,你是来叫我的吧?走,咱们得回去了!在这儿看来看去还是那么回事。”
可小家伙还不想离开,直到大长工强迫他转过身去,拖着他上了路。“听着,卡尔斯滕,”伊文在离开那幽灵出没的小岛很远以后才说,“我可一直认为你是个好样儿的,我想,你一定很愿意亲自过去看个究竟吧!”“嗯,”小家伙应着,可仍然有些胆战心惊,“是的,我希望这样做,伊文!”“真的吗?——那好,”在小伙子使劲与他拍了一下手表示说话算话以后,长工又讲,“明晚上咱们把船解开,你划着去耶维尔斯岛,我一直站在堤上等你。”“好,”小伙子回答,“就这样!我将带上我的鞭子!”
“带着吧!”然后,两人慢慢爬上土丘,向着东家的房子走去。
第二天晚上也在这个时候,长工坐在厩舍门前的大石头上,小伙子一边抽着响鞭,一边向他走来。
“这鞭子真带劲儿!”长工说。
“当然带劲儿!”小伙子回答,“可你得当心,我还给皮条里辫了一些钉子呢。”
“走吧!”长工说。月亮跟昨天一样高挂在东边的天空,洒下来一大片银辉。两人很快又到了外边的大堤上,眺望着大海中那雾气缭绕的耶维尔斯岛。“你瞧又来啦,”长工说,“下午我到过这儿,岛上并没有马;相反,我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地上的马的白骨。”小伙子伸长了脖子,声音很低地说:“眼下可没有哩,伊文。”“喏,卡尔斯滕,怎么样?还想过去瞧瞧吗?”长工问。
卡尔斯滕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把鞭子在空中抽得啪的一响,说:“只管解缆吧,伊文!”这当儿,那边岛上一个走来走去的东西却像昂起了脖子,向着大陆探出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