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想到,这一来我心里却产生了奇异的变化。从前,我对这女人始终很有好感,而她的为人确实很好,可眼下,在她和我结成终身伴侣之后,我心里却讨厌起她来了。岂止讨厌,简直可以说是越来越恨她,我常常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掩饰住自己的这种感情。我们人就是这样啊,我在心里把由于自身的软弱才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全怪在了她头上。后来,上帝使我经受了一次试探,从而挽救了我。
“那是盛夏里的一个星期日,我们全家出去郊游,到住着一家亲戚的邻近的山村里去。两个儿子领着小妹妹走在头里,把我们老两口丢在后面,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已消失在前面的树林中,我妻子便提议带我走一条她熟悉的山路。这条路从采石坑边上插过去,没准儿在上大路时我们还能赶在孩子们前边哩。
“我和马丁谈恋爱时来过这里,”在我们转进旁边的枞树林时,她说,“再往前不远,我们那会儿还采到过一种深蓝色的花,我真想知道,眼下那儿是不是还有啊。”
不多时,我们旁边的树木便走完了,眼前的一条小路一边紧贴悬崖的边沿,一边依傍着一道长满黑莓和其他灌木的斜坡。我妻子精神抖擞地在前边走,我慢慢地跟在后面,马上又沉湎在自己的白日梦中。故乡在我的意识里犹如一个失去了的乐园,我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一条回到乐园中去的路。我仿佛透过一层纱幕,才依稀看见眼前临着采石坑一边的路上,长满了深蓝色的小花,我妻子正一次一次地弯下腰去采摘。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蓦地,我听见一声惊叫,抬头一看,我妻子的双手正在空中乱抓,而同时脚下的乱石却松动了,有的已经哗啦哗啦滚到峡谷中去。在她脚下十步开外,便是一道陡直的深渊!
“我像瘫痪了似的站着,耳际响起一个声音:‘别过去,让她摔死好了,这样你就脱身啦!’——然而,上帝帮助了我。只一闪念间,我便奔赴到她身旁,豁出自己的性命,在悬崖边上抓着她的手,侥幸地把她拖了上来。
“哈勒啊,我的好哈勒,”她哭喊着,“是你这手又一次把我从深渊旁边拖开,救了我的命!”
她这几句热乎乎的话撞击着我的心扉。以往那些年,我对自己的过去从未吐露过一个字。开始由于年轻,羞于把自己神圣的感情告诉他人;后来则出自一种无意识地想掩盖自己内心矛盾的需要。可这当儿,我突然渴望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讲出来,于是便坐在悬崖边上,向我刚才还希望她葬身崖下的妻子,掏出了自己的心。就连刚刚那一闪念,我也不曾对她隐瞒。她听了泪如雨下,既哭我,也哭她自己,但更加痛惜的,却是阿格妮丝。
“哈勒,哈勒,”她唤着我的名字,把头贴在我的心口上,“这个情况我不知道啊,可眼下已后悔莫及,而谁又能免除我们的罪孽呀!”
这一来反倒是我去安慰她了。直到几小时后,我们才进了村,孩子们早已望眼欲穿了。从此,我那善良正直的妻子便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我俩之间再也不存在什么秘密——这样又过了许多年。渐渐的,我妻子似乎已忘了我给她和她的孩子们的好处,都是牺牲了另一个人的幸福换来的,而在我自己内心中,也比以前平静多了。只有到了春天燕子归巢的季节,或者往后黄昏来临的时候,群鸟都已投林,唯有燕子仍对着布满晚霞的天空歌唱,我才会旧病复发,耳畔又不断响起那可爱的声音:
“别忘了回来哟!”今年的一天傍晚,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当时我坐在家门前的一条长凳上,看着夕阳慢慢在葡萄山上往下沉。我二儿子的小女儿爬到我身上来。她玩累了,想在爷爷怀里舒舒服服地待一会儿。没过多久,她便闭上了眼睛,同时晚霞也已从天边散去。可是,在旁边邻家的屋檐上,却有一只孤燕蹲在暮色中,在啾啾唧唧地轻声啼叫,活像诉说着对往昔的回忆。
这当儿,我妻子走出房来。她在我身边不出声地站了好半晌,我都一直没有看见她。当我终于抬起头来时,她便温柔地问:“老爷子,你怎么啦?”
我没有回答,苍茫的暮色中,只听得见从旁边传来的声声燕语。她于是又问:“又是为了那燕子的缘故吧?”
“你知道就是了。老婆子,”我说,“你可是一直都很体谅我啊。”
可实际呢,我还并不完全了解她,她对我的好心还不止于此啊。她用双手抚着我的肩。
“你觉得怎么样?”她大声问,同时用一双善良的老眼盯着我,“我觉得咱们现在可以了结这件事啦,你一定得去会会你的阿格妮丝,要不你就进了坟墓,在我身边也得不到安宁啊!”
“我让她这建议差点儿吓呆了,正想表示异议,她却又说,‘听上帝安排吧!’——我于是照办了。所以,眼下才能回故乡来,不过当我们的马车驶进城门的时候,老雅各布恐怕不会再吹号角欢迎我了吧。”
我的旅伴不吱声了。可我再也缄默不下去,心里太激动了。“我知道您,”我说,“我非常了解您啊,哈勒·延森。还有阿格妮丝我也认识,她在我祖母家里生活过许多年。对我来说,她就跟我的祖母一般亲近。我从她本人口中,知道了一切,包括您刚才不曾讲出来的那些事情。”
老人合起掌来。“伟大仁慈的主啊!”他说,“这么说她还活着啰!”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竟唤起了一个只有在阴间才能满足的希望,我只回答:“她了解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她从来不曾怨恨过他。”接下去,我便讲了汉森的境况。他凝神屏息地听着,贪婪地从我嘴唇上攫走每一个字。
这当儿,车夫刷地抽了一个响鞭,我故乡那个平顶的矮钟楼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我举起手来朝那儿指去,老人却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年轻的朋友,”他说,“这即将到来的时刻,已叫我发起抖来了啊!”不多时,我们的马车便辚辚地驶进了城里的石砌街道。其时秋光正好,路上行人很多。我是城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又正值远行归来,所以一路上不断有人亲亲热热地和我打招呼。但对我身边这位陌生老人呢,他们充其量投以惊讶或者好奇的一瞥罢了。终于,我们在客栈前停了车。我打算今天就在这儿和我的旅伴分手,因为他希望第一次能独自上圣乔治养老院去。
几分钟后,我踏进家门,立刻便给父母和兄弟姊妹们团团围住。“大家都好吗?”我头一句话就问。“你瞧,大伙儿都很健康不是,”我母亲回答,“只不过——有一个人你再也见不着了。”
“汉森!”我叫起来。须知除她而外,我还能想到谁呢!母亲点了点头。“可你干吗这么吃惊,孩子?她已经到时候了,今天早晨,她安安静静地在我的怀里睡过去啦。”我三言两语地讲了我带来了什么人,大伙儿大为震惊,呆呆地立着,我却连衣服也没换便离开了家。我现在不能把老人独自丢下啊。我先赶到客栈,一打听他已出去了,便顺着大道直奔圣乔治养老院。
到了那儿,我发现那个瞅得见幽灵的人站在院门前的大道中间,心想死神没准儿也讨厌这个家伙吧。只见此人两手反背在背上,脚下晃晃悠悠,仰着脑袋,眼睛从帽檐底下直勾勾地瞪着一面山墙。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在最顶层的楼梯上,以及悬挂在墙隙里的巨钟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满了燕子,有的还三三两两地在绕着这一大群伙伴飞来飞去,一忽儿腾起在空中,一忽儿又唧唧叫着,啁啾着,飞回到老地方来。也有的像带来了新伙伴,新来者马上便努力在墙沿上为自己找一个位子。
不知不觉间,我让这景象吸引住了。我看出,它们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对于燕子们来说,故乡已经不够温暖了。我旁边的老头儿从头上摘下帽子,捏在手中挥来挥去。
“唬——嘶!”他吆喝道,“你们给我快滚,你们这些鬼崽子!”可墙上的一幕还继续演了好一会儿,可是后来突然之间,所有的燕子都像给旋风卷去了似的,一下子陡直地飞上天空,转瞬间便在蓝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瞅得见幽灵的人还站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叨咕些什么,我却穿过黑黝黝的门洞,走进养老院的庭院。汉森房前的一扇窗户还跟往常一样敞开着,旁边的燕子窝仍然存在。我迟疑地爬上楼梯,推开她的房门。只见我的老友汉森静静地、安详地躺在床上,覆盖着她身体的白布揭开了一半。我那位旅伴坐在她的床边上,两眼越过死者的尸体,直直地凝视着对面一无所有的墙壁。我看得清楚,他那痴呆的目光是努力想越过一道深不可测的宽宽的鸿沟。在这鸿沟的另一边,是他青年时代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如今正迅速地,不可挽回地化作烟雾散去。
我装作身边没有他这个人似的,自顾自地坐到敞开的窗前的一把椅子里,观察起那个空燕窝来。如今雏燕已经凌空,窝里还看得见的只是那些曾经保护过它们的草茎和羽毛而已。当我再回首房中时,发现老人的头正俯在死者的头上。他像神经错乱了似的,正仔细端详着那个躺在他面前的人的干瘪的老脸。在这张脸上,表情是死一般的严厉。
“哪怕只能看看这双眼睛也好啊!”他喃喃道,“可上帝把它给阖上了。”随后,他像必须证实死者就是他要找的人似的,把垂在她脑袋两边夏布上的灰白光亮的头发抓起一绺来,在手指间抚弄来抚弄去。
“我们来晚了,哈勒·延森。”我痛心地说。他扬起脸来,点了点头。
“晚了。晚了五十年,”他应道,“而她的一生,也就这么完了。”说罢,他慢慢站起身,用夏布把死者安详的面孔重新盖上。
透过窗户吹来阵阵秋风,我仿佛听见,从燕群飞过的遥远的空际,飘来了它们那支古老歌曲的最后几句:
当我归来的时候,当我归来的时候,一切皆已成空……
①这篇小说原名《在圣乔治养老院里》。
②一种长喙长脚的大鸟,按德国老百姓的迷信说法,是和燕子一样能保家宅安宁的吉祥鸟。
③这是德国诗人吕克尔特(1788-1866)的《青春之忆》一诗中的句子。
④公元1806年,拿破仑为把英国排斥于欧洲市场之外而开始采取的措施。
⑤荷兰北部边境省份,靠近德国。
⑥汉斯和孔兹是德国男人常用的名字,常用来泛指这个那个,犹如我们的张三李四。
⑦在1700年至1721年的北方战争中,瑞典王国的部队曾占领过作者的故乡胡苏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