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儿离下一个村还有多远?”
黄昏,闷热的伏夏天,风卷着燥热的空气带来沉默的叹息。
一个不起眼的、百来人的村子来了路人。这里人烟稀少,村子外方圆几十里都是荒芜,除了村里人的土地就是一片骇人的黄色沙土,一眼望不见边际。这里的房屋也十分简陋,夏渗雨、冬飘雪,春秋则是漏风进沙。村里人只是维持着最低的生活水平,几方田地、几口水井,刚刚好够生计的。
来人不见颜面,浑身上下都裹在宽大的斗篷里,一身惨白。但从声音判断,是个年轻男子。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叩门,嗓音清冷动听,腰间垂下的一块黄玉让人揣测他是否是临镇的富家公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公子”,怎么回路过如此偏小的村庄?
蝉鸣,一阵寂静,仿佛这里无人可以应答。
来人等了一会儿,意欲再问一下,伸出的手却垂下了。他摇摇头,准备离开。
“吱呀”,门开声打破沉默,平屋里探出一个脑袋。
粗衣素面,俨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开门缓慢,眼神也是怯怯的,竟有七分畏惧。
“公子,您问什么?”清理明快的声音,小姑娘终于把门全开了,一身朴实无华站着。
“下一个村庄还有多远?”
“不知道。”她摇头。
“不知道?”他惊愕。
“嗯。”他又点点头,“几十里都没人烟,不知公子如何而来?”
“走着就到了。”他草草回答,“那你还知道什么地方?”
“公子要去哪里?”
“白暮天光湖。”
“砰!”门一下子关上了。
来人琢磨着什么,悻悻踏出几步。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那姑娘匆匆追了上来。
“我给您带路!”她仰面看他,甜甜一笑,“不过不能太远,只能告诉公子大致的方向。”她攥着一只小布包,里面不知放了什么。
“多谢!”他微笑,抬手除去面罩。
显露出来的是一张清秀的脸,白皙俊逸,然而要说什么最特别,就是那对暗红色的眼睛还有灰白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拥有的头发。灰白的头发及肩,随意散落在颈后。他左耳银质的奇怪耳钉在头发里时隐时现。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问发愣的小姑娘,笑吟吟地收起面巾、脱下帽子,发白的斗篷映上夕阳的红色。
“莫……莫莱”姑娘回过神,本能地答道。
“在下铂楚。”他还礼,又继续前进。
莫莱加快脚步追上,眼中迷茫,心存疑问,回首望见夕阳,夕阳红如血,美得让人心悸。
两个身影越行越远,有村人开门,露出一个个脑袋。
“可怜的孩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夫叹道,“他爹娘就死在白暮湖,每年都远远地去祭拜。”
他妻子稍胖,一脸担忧:“也不知怎么了,都是有去无回。宝藏比不上命啊!怎么还有人要去啊?”
没有人再开口了。
几年前,女孩的父亲去白暮湖便再也没有回来,她的母亲前去寻找,也跟着消失了。女孩不敢前往,只好等待。
终于有那么一天,白暮湖的外围发现了两具身着她父母衣物的森森白骨。
世人传言白暮湖有宝藏,唤名“白暮天光湖”,相传只要在白暮湖找到“无光”的入口,就能找到用不完的财富。
正如妇人所言:去了,便不再回来。
村里人叫它“死湖”,湖周围一片绿草如茵、鲜花盛开,但只要踏入,死亡就不远了。
每年这个时候,小女孩都去那草地外面祭祀,回来时脸上总是挂着泪水。
“就是前面。”莫莱用手指着前方的一片绿色,停下了脚步。
距村子已经很远了,太阳落山后月亮却没有出来,乌云遮住了星星,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温度降了下去,凉了很多。
但这里不同,远方的湖水光亮如镜,其中泛着莹白的亮光,如同传说的“白慕天光”,夜晚变得安静,有温润的风自湖面刮来,卷着花香、草味。
只是,缺少虫鸣,异样的安静。
“等等,公子!”小女孩伸出手抓住了铂楚的衣襟下摆,“您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危险。莫莱……莫莱的父母……就是死在那里!”
铂楚仿佛没有一点惧色,淡然一笑,顺手竟然把她的手握住了,一提,脚不沾尘地带她飞过草地,又直飞而下,入了湖中。
莫莱的尖叫声划破夜空,但转眼就消失了。
湖水美而静,依然如削平的美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公……公子?”莫莱终于敢把眼睛睁开。
周围静得很,仿佛炎夏的焦躁和人世的嘈杂被一并吞没了。
直到见到一点亮光,她才发现自己置身幽暗的湖底,那唯一的光是从湖面折射下来的,一片幽蓝。
其余竟是一片黑。
湖底也没有水,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琉璃罩隔开来。
这是另一个地方!
“公子……”莫莱四下察看,却发觉连铂楚也不见了。他整个人凭空消失似的,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空旷的湖底隐隐地传来回声。
莫莱紧张地向“里”走,她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不稳,父母的身影时时在脑中浮现,有哭的、有笑的、有尖叫的……
忽然,她停下来,脑中停留的是那森森白骨。
面前突然出现一道门,高大厚重,两侧有奇怪的图案及文字。
“进来吧!”一个声音响起。
莫莱顿时毛骨悚然,却发现自己不听使唤,呆呆地走向那道漆黑的门。
她纤细的手竟然推开了似重千斤的门扉,一道阴风自内刮来,她苍白的脸失掉了最后一丝血色。。
“砰!”关门声让他清醒过来。
这样一来,她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啪!”灯火亮了起来,她这才看清,前面是一条宽阔的道路。
蜡烛不知被谁点燃了,排在道路两侧的墙上,在黑暗中照出一条不知所向的路。
“叮叮……”铃的声音。
“咚咚咚……”鼓的声音。
鼓声和铃声远远地传来,节奏缓慢。古老的墙上刻着的奇怪字符像得到回应一样抖动起来。
莫莱原地转了一下,却只见道路。回头一看,那道门的背后赫然有一幅狰狞的鬼像!
火红的石色,青面獠牙,手执钉锤,神情凶恶,目光寒锐。
鬼像旁有些模糊却巨大的字迹。
左书:地狱火海深,右书:恶人心肝蒸,上书:勿来勿去。
善人勿来,来人勿去,有来无回。
“嘻嘻……哈哈……”石像仿佛懂得了什么,居然发出了笑声,阴冷诡异,忽而清晰,忽而悠远。
一道阴风吹过,撩起了莫莱的衣襟。
“啊——!”一声尖叫,莫莱转头就跑,不顾一切跑在不知所往的石道中。
钟声、铃声、鬼笑声、脚步声、回声、石头撞击声……
越跑越快,越跑越害怕,忽然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飞弹回去。
一切声音都静止了。
静得可怕。
莫莱抬头,却仍是那道鬼门!
可是,鬼的方向反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石道上的灯火全灭了。
门后竟然是灯火通明!
莫莱离开那片黑暗,六神无主地踉踉跄跄摔进去,门又“砰”的一声毫无预兆地关上了。
那是个大厅,石壁上绘着金色的支架,还有巨大的球:红白绿黄紫黑。黑色的球不是最大,却在正中,一只鬼仿佛从天而降,一只手触着那只黑球。
大厅正中一个石棺。
像被什么吸引着,莫莱一步步走进石棺。
棺**湿腐朽,棺内却一尘不染。里面赫然躺着一个黑衣少女。
肌肤白皙胜雪,面带微霞,双手交握,嘴唇却紧紧闭着,一脸神情严肃,头上珠花翠玉,耳着红石,心口上还挂着一把金质的钥匙。黑衣长而精致,光亮如新。
“几百年前,她被诬陷下狱,受尽七十四种酷刑,最后折磨致死。死后方才用针线一点点缝合,保存在这里。”铂楚忽然出现在莫莱身后,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着。
“公……公子……”莫莱痴痴地,仿佛没有了魂魄。
铂楚褪下斗篷,露出一身黑袍,眼睛红而发亮:“她生前是位公主,死后却连名字也没有留下。被夺去名字的孤魂野鬼,几百年来在此徘徊……”
莫莱脸色苍白,耳边回响着这样的声音:“莫来!莫来!来则即死!勿为我亡!”
“罪名是——”铂楚目光犀利落在她脸上,“通鬼!”
她眼前一亮,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就是石棺公主的鬼魂!
繁华闹市,幽暗下狱,叛逃的公主啊!
“我……我是……”她颤抖着看着石棺中的人,“我是……玦瑛公主!”
扔下布包,那是空的。
“呼……”铂楚忽然松了口气,气氛变得明朗,“终于想起来了!你几百年徘徊在这里,自欺欺人化作女孩,编了自己父母的故事,还引得人家相继送命,自然解脱不了了!”他挑起眉毛摇摇头,“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那亡国之君把你葬在这里!一定是某个道士什么的进来过,用灵秤之像压着你,鬼气郁结……”
她点点头,一转身,换上了黑衣,面容竟和石棺中的人一模一样!
“我说玦瑛,你好好的鬼皇侄女不做,非要去人间尝尝做人的味道,这简直是……”
玦瑛微笑:“不可理喻吗?是啊……”
几百年,不知自己为何物,真得很痛苦。
自欺欺人不断扼杀,更是惨痛。
罪名“通鬼”,只是“见鬼”而已。
但是记忆深处,有一抹亮得出奇的颜色也同时被唤醒了。
“走了!”铂楚摇摇头,他只是鬼界的侍从,当年陪玦瑛一起为人,死后他回来了,玦瑛却没有回来,如今顶着鬼皇的大呼小叫找了几百年,竟然在大元荒漠小村庄找到了。
玦瑛望了一眼那像,便不再说话。
铂楚衣袖一挥,灵秤之像慢慢消失了。
棺中的尸体顷刻腐烂消散,石棺损毁,一块块石头从大厅顶端掉落。
湖水灌了进来。
两人的身影化作光点,回鬼界去了。
人们再也没有找到那一片湖,只知道当时来了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少女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荒漠竟然一点点变绿了,小村庄渐渐富裕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连宝藏的传说,都吹散在风声之中。
灵秤,黑色为鬼界,以鬼镇鬼,分明是神女的手法!
铂楚也许永远不知道,他不仅仅是带走玦瑛而已。
——《梦魂玦》·完
2006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