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年夏天,徐达卧病北平,传进朝廷的消息时好时坏,直到秋凉上来,才说渐渐好转。谁知这天钦天监进呈密奏,说是近来太阴犯天垣,天垣星座主军中上将,只恐对大将军不利。朱元璋闻奏,第二天上朝对百官说道:
“近来太阴犯上将,朕恐大将军久病北平,生出意外,欲降旨接回京城。”
众文武见圣上如此关怀臣下,齐称圣明。当时也有人深知疮疽极怕颠簸,北平距京师千里迢迢,一路舟车劳顿,恐怕于病人不利,只因圣上主意既定,又不敢贸然启奏。
此时,徐达在北平已能下床走动。这天接了朝廷的圣旨,只得准备起程。近旁医生却劝道:
“常道养疮挣病,将军养到如今光景,实属不易,若一路车马劳顿,恐于将军病情不利。”
徐达道:“圣上有旨,焉能不遵?”
医生说:“大将军功高爵显,圣上倚重,呈上一表,说明情由,也便是了。”
徐达无言。想起上次回朝的事,半晌说道:“便是如此,有旨不遵,也是不妥。”
别人还要再劝,徐达断然说道:“且去预备遵旨登程。”
帅府上下没法,只得寻来床榻,多垫被褥,先将徐达安置妥当,才一路舟车相接,朝京师赶来。谁知就是这样,船到济南,徐达的疮伤又见严重。原来这疽病皆因气郁所生,内中聚积的全是毒火,刚刚聚敛的毒火被这车船一颠,极易扩散,徐达又已是年过半百的人,禁不住这番折腾,一路坐卧不宁,直挨到京师,便又觉得脊背象扣上一口大锅,再难起身。
朱元璋在宫中听说徐达已经到京,过了两天,亲自登门探病。乍一相见,果然昔日威风凛凛的徐大将军,如今身形消瘦,脸色蜡黄,卧在榻上,看上去十分痛苦。听说因路上颠簸,比在北平时又重了几分,宽慰了几句,便过吴王府来。此时,正是秋去冬来的时节,只见满园黄叶飘零,百花雕谢,朱元璋想起当日与徐达饮酒养心阁,尚忧自己酒量难抵徐达,命他换大杯来饮,才使这位英雄一世的大将军饮酒至醉,不料数月之间,竟一病至此。便想人生在世,就像这花草树木,当兴则兴,当败则败,纵然叱咤风云,竟也有扭不转的乾坤。如此想着,来到当日收纳郭惠妃的跨院。长随太监通禀进去,李美人忙率宫女到门首跪迎。朱元璋挽起美人,见其婷婷玉立,嫩脸粉腮,原来竟如当年惠妃一样的身段品格。如今惠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颜色,看来宫中的美女并不乏其人。心中喜欢,便携了李美人来到屋内,歪倒榻上,将手伸到美人怀中摩挲起来。忽又想到,花开花落虽有其数,谁也奈何不得,唯有天子,这如花美眷却不受其制,任凭采撷,谁能奈我何!心中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满足。
正恣意遐想,搂在怀里的李美人娇声说道:“自从皇上那次与大将军一同前来,妾竟有数月未瞻龙颜。”
朱元璋正自陶醉,听了此言,蓦然一愣。原来想起徐达那天醉卧在这龙床之上,竟酣然入睡,看着他那副安然的模样,当时禁不住幻觉频生,一时君臣之间,竟乱了主次,此时想来,还心有余悸,不由一跃而起。
李美人不解何故,掩怀惊望,怯声道:“皇上?”
朱元璋呆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说道:“你竟还记得徐大将军,如今大将军卧病家中,朕刚刚亲临探视。”
李美人见皇上一反常态,惊疑间,以为皇上是为徐达的病情担忧,因为宫中不许嫔妃过问外事,虽然不解,却不敢动问。
朱元璋盯着李美人那双若有所思的秀目,忽然问道:“朕欲将你赐给大将军,你可愿意?”
李美人万万没想到皇上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脸惊愕,满面红晕,继而又换上一副戚容,哭道:“妾本是皇上的人,怎甘去侍奉一个臣子?”
朱元璋直看到李美人确实流下泪来,方才龙颜大悦。因见她一脸娇羞,比平常更添了几分美色,俯身将李美人压倒,搂抱着亲吻道:
“朕岂舍得将你赐给他人,只不过是探探你的心迹罢了。”
下面的李美人听了,顿时生出一身冷汗。
这年冬天,朱元璋隔三差五命内侍前往徐达府中探病,听说并无明显好转,过了新年,向群臣说道:
“大将军于国家功勋最大,如今久病不愈,朕无时不为之牵挂,因此欲命礼部祭告山川城隍,为他祈寿。”
群臣一片响应。
礼部遵旨祭告之后,徐达病情果然好转。消息传进宫来,朱元璋好生疑惑,要是这般灵验,看来徐达绝非常人,常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他如今已位列上公,若再增福添寿,还能若何?当时立即将宫里御医宣来,降旨:
“且前往大将军府中探视一回,看看实情如何。”
御医不敢怠慢,前去看了,回宫奏道:
“大将军果然面色红润,大有起色。”
朱元璋低头沉思,半晌问道:“朕听说背疽禁忌颇多,卿可知道?”
御医不解上意,奏:“臣只知道忌食蒸鹅。”
朱元璋 微微点头,沉思着慢慢将脸沉了。
这天晚上,朱元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好不容易挨到五更时分,方才有些蒙胧,刚一合眼,仿佛觉得身旁还有一人,警醒来一看,除了爱妃在侧,还能有谁?原来又是那天与徐达同床而卧的幻觉,不由又睡意全无。
第二天,朱元璋免了早朝。
巳牌时分,从宫里赐出一副大红食盒,由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亲自送到魏国公徐达府上。
徐达因近来病情渐好,食欲已增,听说圣上有食物赐来,十分感激,忙预备下榻接旨。这时,光禄太监已到了屋内,见过之后,先宣旨道:
“圣上听说大将军病情转安,十分欣慰,特赐食补养,幸勿负恩。”
徐达恭恭敬敬接过食盒,却不知里面盛的何物。此时光禄 太监上前将食盒揭开,只见是一只尚冒热气的蒸鹅。徐达不看则已,一见此物,不由惊坐在榻上。
原来,早在北平时节,医生知道徐达生在江淮,必然爱吃鸭鹅水产,曾特意告诫,此病万不可食用蒸鹅,徐达深记在心,谁知,宫里从未赐过食物,如今赐的偏偏正是犯了条科的大忌。徐达看着那肥嫩的鹅肉,心中暗想,宫里何事不知,能出此大错!又见太监守候一旁,一言不发,情知宫中的规矩,此人非要亲眼看着皇上所赐食物吃下方才离去,不由泪往外涌。自己为大明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何苦如此逼勒恁急!又想自己恭谨一生,方才挣下如今的功业,常道君命臣死臣不能不死,父命子亡子不可不亡,徐达年过五旬,莫非还要留下个不忠不效的恶名!当时万般无奈,将牙一咬,接过食盒,托在胸前含泪谢道:
“陛下的大恩大德,臣谨领了!”
说罢,闭上双眼,撕开鹅肉,大口大口吞咽下去。
徐达吃下蒸鹅,先是高烧不已,后来背上竟发至碗口大小。徐达本是刀枪堆里滚出来的硬汉,这时疼得也熬煎不过,日夜呻吟哀号不止。这天,一家人听得声息渐低,上前一看,就见病人大睁双目,像有话要说,忙一齐凑过来问候,谁知任凭怎么呼唤,那里却不出一声。这时,忽然有人失声哭道:
“老爷已经过去了!”
众人这才哭成一片。徐达长子徐辉祖上前将父亲的双眼合上,忙命人进宫报丧。
朱元璋听说徐达果然谢世,当时震惊。这才想道,徐达一生恭谨,至死如此,像这样的仁义之士,能有异志?想到这里,方才悲从心生,失声痛哭道:
“朕失了一位旷世忠良!”
左右见皇上悲恸至极,忙上前来劝。朱元璋哭道:“预备孝服,朕即过府吊唁。”
朱元璋乘輦匆匆出了皇城,命左右一路为大将军抛撒纸钱,直到徐达府前。徐辉祖兄弟听说圣上亲来吊唁,哪顾得悲恸,一齐出府接驾。朱元璋泪眼模糊,被徐家兄弟搀到亡人灵前,亲自揭开蒙被,就见此时徐达僵卧在床,已经面色如纸,形容枯槁,万没想到,为自己打下大半江山的一代骁将如今竟是这般模样。朱元璋不看则已,一见此景,亡人那赫赫战功,千般的好处一齐涌上心头,不由手抚僵尸,失声哭道:
“大将军慢走!”
众人见圣上情出于衷,哀痛至极,令石人也能落泪,忙一齐跪倒,求皇上节哀。朱元璋又拉住徐达的双手呜呜哭了一阵,方才慢慢止住。有人忙为圣上搬来坐位,朱元璋抹抹泪眼,说道:
“大将军一生威武,鬼神皆怕,为何染此小疾,竟不能治愈?必是庸医无能,被他们误了!”
徐辉祖忙向前奏道:“陛下开恩,众医生都还尽心。”
朱元璋反而怒道:“大将军乃国家栋梁,此辈不能医好疾病,便是死罪,速速斩了!”
徐辉祖不敢违抗,心说多亏家父生前先已将交谊深厚的那些医生遣出府去,如若不然,怎能逃此大难!
朱元璋见随驾带刀武士出了屋门,才向徐辉祖问道:“临终之前,你父亲有何言语?”
徐辉祖只得含泪奏道:“家父疽痛难忍,临甍未出一言。”
朱元璋低头沉思,半晌说道:“你父亲有功于国,当荫及子孙,不久朕必加封你们兄弟几个。”
徐辉祖忙率兄弟们磕头谢恩。
朱元璋又朝长随太监传旨:“晓谕百官,辍朝三日,轮流前来祭典功臣。”
三天过去,朱元璋临朝时还满面悲戚。群臣参拜已毕,朱元璋怅然对百官说道:
“朕起自徒步,幸得大将军作为股肱心膂,数年间衔命东征西讨,削平群雄,统一华夏,如今边胡未绝,朕方倚为万里长城,今遭不测,难怪太阴屡犯上将,想不到应在大将军身上,如今国失良将,朕将奈何?”
群臣听了,默然无语。
朱元璋又说:“近来朕夜不能寐,唏嘘流涕,感念国家栋梁之材,无人可与大将军相比。哀痛之余,想到唯有彰其德行,著其功勋,刻于金石,使之永垂不朽,才能聊解朕的哀悼之情。”
左都御史詹徽见圣上说到这里,出班奏道:“陛下痛伤元勋,情感天地,朝廷封赠之后,还乞陛下节哀。”
朱元璋方道:“卿言之有理,朕欲封大将军为中山王,赐葬钟山之阴,待朕百年之后,永与大将军比肩为邻。”
群臣听了,齐声赞叹,说:“中山王获此殊荣,可谓人臣至尊至尚。”
朱元璋又道:“中山王的墓志铭,还须好生做来。”说罢遍视群臣,忽然问道:“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现在何处?”
礼部尚书郑九成出班奏道:“吴学士染病在家,已告假月余了。”朱元璋方才记起,吴伯宗已久不上朝,只得说道:“如此朕只得亲自撰写了。”
第二天,朱元璋果然御笔亲书:
“偃武息民,混一匡夏,奠安神人之功。”
徐达下葬那天,朱元璋这御笔碑刻庄重地竖在墓前。不知徐达能否有知,在其身后,终于挣来了生前从未有过的最高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