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徐达回到家中,大睡醒来,细细回想事情经过,越想越觉得有些突兀。虽然与圣上同乡,有布衣兄弟之称,但自从圣上成为一军之主后,属下从不敢有半点不恭之处,何曾饮酒至醉,乱过分寸!自责之余,又想,人传开国后圣上疑心颇重,令人不可琢磨,莫非对自己也生出戒心?徐达一阵肉跳心惊。联想起被从山海关飞马宣召而来,并无甚吩咐;进宫侍宴,以旧邸相赐,又难见诚心;及强饮至醉,引至后宅,更见乖张。这许多事连贯起来,登时把徐达惊出一身冷汗。忽又想起,那天请命戍守北疆,怪不得圣上眼神犹疑,至此才幡然醒悟,后悔不迭。
徐达正在家里苦恼,第二天又被宣进宫去,朱元璋当面降旨:
“北疆事重,还须大将军前往。”
徐达一愣。上回还称北疆苦寒,于心不忍,如何 刚刚还朝,又命出京?心中如此,却不敢不从,忙离座下跪领旨。
朱元璋道:“卿上次进献的修城筑关之策,朕颇颀赏,这次卿前往北平总督军马,可依计而行。”
徐达听了,心里毕竟是个安慰。
朱元璋又道:“朕已命燕王练习视事,卿镇守北平,军中大事可奏请燕王知道。”
徐达明白,这是命自己接受燕王节制,忽又别是一番滋味。
朱元璋看了徐达一眼,道:“若没有别的要事,卿可择日离京。”
徐达一生谨慎,圣上既已降旨,从宫里出来,回府略作安顿,第二天便早早登程。
到了北平,徐达拜过燕王朱棣,便调集周边军马,准备趁春暖花开季节,整修长城关隘。谁知刚刚筹备完毕,因往返京师连日鞍马劳顿,背部忽觉不适。令人看过,说是脊背正中有片红肿,配了几贴发散毒火的膏药贴上,却不料冷热相激,更觉得灼痛难忍,身子犹如被上了绑一样。徐达无奈,只得放下军务,卧床歇息。这天独自躺在榻上,不觉一阵昏昏沉沉。蒙胧之间,一人挑帘而进。就见此人身材颀长,虬髯明目,一身洒脱。徐达纳闷,这不是军师刘伯温么,莫非探病来了?就见刘伯温径至榻前,愀然说道:
“多年不见,大将军竟苍老了许多。”
徐达暗想,这位老先生倒和当年一样神清气爽,答道:“岁月流逝,我也年过五旬了。”
刘伯温摇头:“还不是因为常年戍边,操劳过度所致!”
徐达苦笑。忽然想起洪武三年大封功臣之后,这位老先生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言语,忙谢道:“当年先生之言,徐达谨记在心,这些年朝中风波不断,幸未沾连牵扯,愈知得益非浅。”
刘伯温笑而不答。
徐达见刘先生笑得深沉,,忙问:“莫非老先生还有何告诫?”
刘伯温道:“大将军英雄一世,天下闻名,难道忘了那句‘功高盖世者不赏,勇略震主者身危’的古训?”
徐达听得分明,急道:“徐达忠心耿耿,自始至终,老先生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刘伯温摇头,说道:“大将军错矣!人之心胸,千差万别,岂可将心比心!”
徐达方才想起近日的事情,越发焦急,一把拉住刘伯温的胳膊,央道:“如此还需老先生指点迷津。”
刘伯温面有难色,半晌说道:“大将军一生谨慎,今后遇事当更经心一些。”
徐达见说得含糊,待要细问,忽觉刘伯温袍袖一抽,竟飘然而去。徐达情急,高声唤道:“老先生慢走!”话一出口,惊醒过来,张目四望,日影东斜,哪有刘伯温的影子!原来竟是一梦。徐达心中诧异,细细回味刚才的情景,梦中的言语还记得真真切切,不由又吃起惊来。想自己一生叱咤风云,鬼神皆怕,从未有过白日做梦的经历,今天如此蹊跷,莫非真有什么缘故?正在想着,忽又觉得背上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忙呼中军前来查看。谁知这中军撩开徐达的衣衫,将膏药揭开,惊呼道:
“大将军,不好了,竟生出一个痈来!”
徐达一听,当时就凉了半截。原来,徐达早就知道此病生得不是地方,如今越治反越厉害,更不是吉兆。这且不算,刘伯温又来无端讨梦,可知绝非偶然。于是对中军吩咐:
“本官患病不准向外界透出一字,速去北平府另找擅长医疮的医生诊治。”
中军领命。
徐达又道:“传令幽燕至山海关一带长城关隘,仍依原先军令加紧修缮,不得有丝毫拖延。”
中军见大将军一脸痛楚,仍惦记着军中大事,含泪领命。
半月之间,北平府知名的医生都已访遍,出方治疗之后,那背痈不但没有收口,反倒越来越大。众医生没法,只得说道,这疮不似平常之物,像是一个毒疽。毒疽本来就十分难治,如今又长在背上,比别处更难治十倍,假如久治不愈,毒性顺骨缝归了内里,后果不堪设想。营中众将听了,都吃惊不小,便瞒着徐达,将此病上奏了朝廷。
朱元璋听说徐达得了重病,倒也关心,命太医院派御医前往北平诊视,又给燕王降旨,命他随时奏明边疆的军情。不久,前往北平的御医回朝交旨,朱元璋问:
“大将军倒底如何?”
御医奏道:“徐将军生得是背疽,按医界说法,颇犯条科。况且毒性又大,恐怕一时难好。”
朱元璋又问:“如何医治?”
那里奏道:“只可一边敷药,一边静养,万万活动不得。”
朱元璋便不再问。
恰巧这天燕王朱棣的奏章也到了宫里,朱元璋展开看时,甚觉颀慰。原来朱棣如今已是二十四、五岁的成年,这四皇子早就胸怀大志,与众不同,近年对封国的事情已了如指掌,长城一线的边防日渐熟悉,奏章中除了禀明徐达病情之外,着重将边疆近况陈奏得一清二楚。朱元璋见四皇子果然有将帅 之才,才对徐达病后的边防放心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