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朱元璋驾临的当天,李文忠精神果然见好,在床前守候多日的家人全都展开了紧锁的眉头。遵旨诊病的医生们也从心里松了口气。专门主持医疗事宜的大臣华中一面命人赴宫里取来上等好药煎熬,一面写表向朝廷报喜。谁知阖府上下刚刚喜庆了一天,夜里病人忽生意外:服下新煎的汤药后,双颊涨红,胸闷气短。在场的医生一时慌了手脚,忙禀报华中,华中刚刚给宫里报过平安,不敢遽然上奏,只得督群医前来会诊。此时李文忠手按前胸,大口喘息,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华中见状,挨到天亮,只得命人奏明太子,紧着又从太医院请来先前那两位御医诊视。御医看过,又命喂了两粒理气的丸药。这时,病人吞咽已十分困难,好不容易服下,反更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一天下来,时好时坏,熬到第三天清晨,病人脸色涨紫,呼息艰难,终于窒息过去。
华中一见,自知干系重大,央李景隆守在床前,自己则匆匆进宫请罪。
朱元璋听说李文忠昏死过去,当时大怒,立命殿前武士将前来奏事的华中拿下。满朝文武见说曹国公不好,也都震惊不已。正当这时,李景隆身穿孝服匆匆上殿,远远跪在阶下,向朱元璋哭奏家父已经归天。
朱元璋已有准备,问道:“前天还有本奏来,说朕临视以后,你父亲病情大好,为何隔了一天,竟然亡逝?”
李景隆哭道:“陛下去的那天,家父确有好转,谁知当夜服药以后,病情急转直下。”
朱元璋听了,脸色骤变,问:“是谁诊病,药取自何处?”
李景隆见圣上重视,答道:“平时侍奉的医生统统在场,药便取自宫中。”
朱元璋气急,怒道:“好端端一个人,竟被一帮庸医治死,朕向他们讨要性命!”
李景隆年轻,意气用事,也不阻拦。
满朝之上,谁敢多出一言,除李景隆啜泣之外,寂无声息。
朱元璋问:“侍奉医生现在何处?”
李景隆答奏:“淮安侯出府前命臣都圈在府里。”
朱元璋咬牙降旨:“快快去将这帮医生,连同生药库司药、往来取药的人统统处死!”
殿前武士领旨出宫。朱元璋怒气不消,又恨道:
“朕命华中专心侍病,竟毫无功效,如此怠职误事,还配作朝廷大臣!立即削职为民,全家充军,永不许赦回!”
百官见朱元璋动了真气,恨不得拿天下人问罪,吓得都不敢抬头。
半晌,朱元璋才对李景隆说:“你父亲功高,朕必不亏待你等,先回府守孝去吧。”
李景隆谢恩,退下殿去。
朱元璋含泪对满朝文武说:“文忠是国家栋梁,又是朕的亲甥,这样的重丧,朕哀痛至极,从今天起,辍朝三日。”
百官见朱元璋由衷地伤痛,一齐劝慰:“陛下节哀。”
朱元璋将袍袖一挥,起身下殿。
回到后宫,见太子已从文华殿赶来,见了父皇,没来及说话,眼泪早刷刷而下。朱元璋不悦,责道:
“文忠愚昧,岂可如此!”
朱标的眼泪反更像断线的珍珠,哭道:“表兄正当盛年,竟一病而亡,令人痛惜。”
朱元璋越发怒道:“非智非谦,无福之人,身不免而终,有何可惜!”
朱标见父皇这样绝情,心里不满,含怨告退。朱元璋看着太子的背影发呆。太子在跟前时话虽如此,背人时毕竟感念舅甥之情,何况文忠又有开创之功,早早辞世,那伤痛之情,更是难以抑制。这天,朱元璋亲自写了祭文。到李文忠出殡时,又命专使过府致祭。一代英杰,天子至亲,死后能挣得这种殊荣,也算得皇恩浩荡了。
李文忠死后,朱元璋有两次批阅奏章时忽觉心颤神惊,周身乏力,只得歪在榻上,歇息半天才渐渐止住。这天,朱元璋又觉得心中不适,忙命人将太子唤来,说道:
“朕时常心神不宁,不知何故。”
朱标见父皇一脸疲惫,忙奏道:“陛下久有此疾,万不可过分劳累。”
朱元璋却问;“文忠死于何病?”
朱标一愣,答道:“说是窒息而死。”
朱元璋摇头:“朕听说先前并非此疾。”
朱标看着父皇。
朱元璋方道:“说是神不守舍,五脏亏损。”说完又道:“朕的病恐怕与文忠相像。”
朱标这才明白过来,劝道:“陛下心宽似海,包容万物,况且一向健朗,偶有不适,必是辛劳所致,不可想得过多。”
朱元璋却道:“尽管如此,朕毕竟渐渐年长,已感到力不从心。”
朱标难以作答,半晌奏道:“陛下每日天不明起身,半夜方睡,终日操劳,久而久之,谁能承受。”
朱元璋觉得此话有理,将案上的卷宗一推,说道:“朕终日被其所累,你且移去批阅。”
朱标下跪接了,命自己的长随太监搬往文华殿。
隔了一天,朱元璋觉得身上略好了些,毕竟又命人将那些奏章调来,复审了一遍,才送各府发付。又过了一天,朱元璋上朝冲文武们说:“朕因事事忧心,常感心力交瘁,你等皆朝廷辅臣,须时时为朕分忧。”
百官响应。
朱元璋又道:“昨夜朕有一梦,关乎国家社稷,醒来之后,彻夜难眠。”
百官听了,不知所以,朱元璋也没说出详情,直到散朝,才将永昌侯蓝玉宣到便殿,说道:
“开国初年,元人迫于我朝声威,远遁沙漠,后来朝廷数次派兵出塞征剿,多无功而返,因此多年来北部边疆屯兵众多。朕因大将军一惯统驭众将,令其在边关总制兵马,如今年岁已久,朕怕他过分劳累,故命卿赴山海关降旨,宣大将军回朝歇息,由卿代领其职。”
蓝玉听了,明知重用,心中暗喜,应道:“臣谨领旨,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嘱咐:“卿抵达后即命徐达起身还朝,不可拖延。”
蓝玉点头。
朱元璋又道:“京师距山海关路途遥远, 传驿快马也要十天方到,卿略加安顿即可上路。”
蓝玉虽是武将,心路却也清楚,暗想:既然回朝歇息,何需如此急迫,恐怕还有别的缘故,又不敢细问,奏道:“既然如此,臣即刻起程。”
朱元璋见蓝玉懂事,十分高兴,从心里对他更加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