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朱元璋患病多日,马皇后奉安当天就临朝视事,百官不敢疏忽,午时刚过,都齐齐地来到华盖殿前恭候。
朱元璋被太监扶着,脚步有些迟缓,在众文武一片注目下,蹣跚着升了御座。众文武舞蹈拜贺之后,朱元璋遍视群臣,道:
“朕自登基以来,处事公正无私,正因德懋懋者官,功懋懋者赏,故天下英杰无不奔趋来朝。又因有过者罚,有罪者诛,邪恶之人为之胆寒。然而仍有人不改初衷,自寻杀身之祸,岂不悲哉!”
百官听了,不知所指,一个个吓得屏声静气,目瞪口呆。朱元璋又道:
“胡陈乱党,通倭谋反,罪在不赦。洪武十三年首恶已除,然而仍有同党,或罪恶尚未显露,或有小过朕不忍诛戮,这些人中有的位列公侯,却不思悔改,知恩不报,一意孤行,自寻其祸。”
众文武先听说胡陈党案仍没了结,后又听说有位列公侯的人“自寻其祸”,不由相互观望。原来本朝公侯除李善长之外都是武臣,而且多是圣上的旧将,他们大多常年在外,偶尔还朝,假满之后方才上殿听旨,所以武班中那几个刚从边塞回来的人尤其引人注目。
只见朱元璋又将脸一沉,恨道:“更有甚者,前通政使曾秉正,曾被委以重任,托以心腹,虽有微劳,终因忤旨免官,此人不念免死免竄之恩,反倒怨恨朝廷,声言要卖四岁小女以作路资,简直可恶至极!”
百官没想到又拐到已削职为民的曾秉正身上。
朱元璋怒道:“既然心怀怨望,朕今天倒要问问清楚。”说罢,朝下看了一眼。
锦衣卫指挥蒋瓛领会,亲自下殿将曾秉正押上殿来。百官见锦衣卫插手此案,暗暗吃惊,这时就见已是布衣之身的曾秉正衣衫破旧,脸色蜡黄,上了殿来,毕竟做过多年的朝臣,紧趋几步,跪在地上,高声向朱元璋问安。
朱元璋却不理会,问:“可曾将**卖掉?”
曾秉正明知触忤了朝廷,又不敢辩解,只得奏道:“臣有罪。”
朱元璋勃然变色:“心怀怨望,为何不将本章奏来,却以出卖小女羞辱朝廷?”
曾秉正连忙奏道:“臣原有罪,陛下开恩放还,臣感恩尚且不及,不敢有半点怨辞。”
朱元璋见曾秉正言语乖巧,知道此人能言善辩,心想若不治罪,朝廷尊严何在?盯住拜伏于地的曾秉正,厉声说道:“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士子去国,不洁其名。你并非愚士,所作所为,哪还有半点士人的气息!既不能为人之父,还配作男子汉大丈夫!”
曾秉正听了,吓得汗如雨下。
朱元璋降旨:“处以宫刑。”
曾秉正在朝为官多年,又是一个饱学之士,闻听此言,如五脏俱焚,自己一个堂堂男人,受此奇耻大辱,倒不如一死了之。当时张开双臂,往前扑了一步,哀恳道:“臣罪孽深重,愿陛下开恩赐死,不愿苟且于世。”
朱元璋将脸一转。
曾秉正求死不得,呆坐于地上,再顾不得谢恩。
满朝文武见了,心里怜悯,谁敢讲情!眼巴巴看着殿前武士将曾秉正拖出殿外。
朱元璋向曾秉正后影瞥了一眼,冲众文武降旨:“朕染病期间,曾传旨众卿好生守职,有本只管奏来。”
众朝臣相互观望。大事已随时向文华殿的太子奏了,谁敢压着?朱元璋见无人回话,又是不乐,睹气散朝。退回谨身殿,降旨命曹国公李文忠进来回话。李文忠本已出了午门,连忙折回,趋进殿来,以朝礼参拜。朱元璋朝下首一指,算是赐了座位,问道:
“朕在病中,虽有太子理政,却不免时时挂牵。今天命百官奏事,却有问无答,是何缘故?”
李文忠颇有感想,却不敢直说,只得奏道:“据臣所知,陛下染病期间,各府有本已随时向太子奏明,或许确实无本。”
朱元璋半晌才微微点头,又问:“如今除云南之外,边境无事,不少武臣闲居京师,他们在军中权威甚大,还朝后能否奉公守法?”
李文忠联想起朱元璋在金殿上说的那番话,这才明白圣上的用意,想了想说道:“开国初年,确实有人居功自傲,陛下治裁以后,这些年大都奉公守法,臣还没有听说谁有越规之事。”
朱元璋蹙眉:“照你说的,竟是个清平世界?”
李文忠见圣上疑惑,却又不说明原委,心想,自家至亲,即便只是君臣,凭着这多年的忠心,也不该这样对待。心里委屈,终于憋不住奏道:“臣有些话,早愿奏与陛下。”说罢,小心看了看朱元璋,见那里正盯着自己,只得壮胆子说:“陛下多年屡屡责怪群下荫蔽,出心可谓英明,然而近年却多用宫中近臣刺查百官隐私,缉捕人犯,甚至代替外朝司法衙门审讯断案,臣以为实在弊多利少。况且,开国初年,陛下鉴于前朝宦竖干政的教训,严格核定内侍员额,如今因事设人,早已突破常规。人道非天子不近刑人之议,久而久之,臣恐陛下反被此辈所误。”
朱元璋脸色变得蜡黄,问:“此话何意?”
李文忠心里惧怕,还是奏道:“臣以为内臣一多,极易生事,应加裁省。”
朱元璋表面忍着,内心已恼成一团。李文忠看在眼里,把心一横,索性说个明白:“陛下疾恶如仇,常在朝上动雷霆之怒,大臣犯法,不令有司从容议罪,只凭陛下一言裁定,往往量刑过重,诛戮过多。我朝官俸本来微薄,便是朝廷大臣也只够日常所用而已,曾秉正家无田产,人口众多,失官之后,糊口困难。又兼老母卧病,回乡路资确实无从筹措。陛下怀疑,竟处以宫刑,而我朝五刑为笞、杖、流、徙 、死,并无此例,一个昨天还列于朝班的名士转眼受此大辱,别人见了,能不心寒!”
朱元璋再也忍无可忍,冲口骂道:“小小孺子,谁让你来教训为朕!”
李文忠见朱元璋怒不可遏,被吓出一身冷汗,咕咚跪下。
朱元璋咬牙切齿:“你身为朝廷至亲,被朕一手拉大,委以重任,位至公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竟如此诋毁朝廷!”
这般严厉,把个久惯沙场的武将都吓得瑟瑟发抖,万没想到,几句劝戒的话竟招致雷霆之怒,如果说刚才李文忠还有些身为皇亲的倚仗,此时觉得连一个普通臣子的地位也没有了,只有乞罪的份儿。
朱元璋一脸铁青:“朕历来视你为心腹,谁知临事之际,竟向着歹人,哪还有亲情可言!”忽又想起上回郑士利一案,此子也有沽名钓誉之心,如此看来,他绝非愚暗不明,更加恨上心头,斥道:
“朕统驭天下,万事忧心。你自幼蒙恩最重,不仅不为朕分忧解劳,还想断朕的臂膀,是何居心!况且国家法律难治刁顽之徒,朕疾恶如仇,量罪定刑,有何不妥,用你来挑剔指责!”
李文忠以头点地,谢道:“臣不敢。”
朱元璋意犹未尽:“一再忤旨,必是听信了他人的挑唆。”
李文忠一震,忙奏道:“臣虽愚昧,却知道好歹。“
朱元璋怒道:“为何近来屡屡忤旨?”
李文忠又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细想,忙又谢罪:“臣实无知。”
朱元璋哪里肯信,反道:“听说你成天与一群儒生厮混一起,必是听信了他们的挑唆!待朕细细将那群腐儒的根底打问清楚,再作道理。”
李文忠见圣上这们武断,急得真想一头碰死在殿前。万没想到,不知不觉中,积忤旨已到这种地步,既然全不念亲戚、君臣情份,还有何留恋之理!
朱元璋见李文忠竟不谢罪,越发恼恨,当即下了逐客令:“还不回府闭门思过!”
李文忠昏昏沉沉,半晌才明白过来,心里早是一腔悲凉,只说了句“臣领旨”,从地上爬起时,双腿竟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退下殿去。
朱元璋看着他的背影,那发自内心的失望令他怔了足有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