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天过后,朱元璋照例黎明起身,准备临朝。谁知太监扶侍梳洗完毕,忽然一阵心慌,继而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起来,只得在众人扶持下重又歪在榻上。自马皇后薨逝,朱元璋持斋守戒,天天晚上宿于谨身殿西庑,感伤嗟叹,伤了身心,当时心里明白,命太监前殿宣旨,百官暂候片刻。
众文武百官听了,人人纳闷,多年来圣上从不误时,又等了半个时辰,那太监第二次传旨:
“万岁龙体不爽,命你等散朝。”
群臣这才明白。想那圣上颇有耐力,不是支撑不住,决不会降旨散朝。
朱元璋早就有心慌的毛病,这次以为歇息片刻也就过了,谁知心里一直抖个不住,这才降了散朝的口谕。跟前的人见皇上脸色蜡黄,大汗直淌,全都慌了手脚,有的跑去禀报太子,有的忙往太医院传唤御医,剩下的要搀扶皇上平躺在床上,却被斥退,只得垂手而立,呆若木鸡。朱元璋睁开双眼,命他们统统出去。几个太监犹豫了片刻,只得遵旨。朱元璋心绪烦乱,恨不得满天下就剩下自己一人,待没了旁人,谁想又一阵心颤神惊,忙紧闭双眼,此时只觉得自己像大江上摇荡的一叶小舟,迷了方向。忽想起当年宋濂曾劝告自己清心寡欲,后来经了些心,偶然再犯,歇上片时也就好了,谁知这回一阵紧于一阵,直抖得胆战心惊,由不得害起怕来,莫非是不祥之兆?又想起马皇后前两年还身体健朗,转眼之间,竟撒手西归,原来任凭是谁也难逃生生死死,想到此处,又一阵心神悚动。正当这时,门外一阵人声,稍后,见太子匆匆进了屋来,顾不得常礼,扑嗵跪倒在榻前,惊问:
“陛下觉得怎么不好?”
朱元璋见了太子,才觉得有了些依靠,稳了稳心神,说:“皇儿且到近前来。”
朱标本来已在榻前,忙跪行两步,凑到朱元璋嘴边,再问:“陛下觉得如何不好?”
朱元璋方说:“朕只觉得心中无主。”
朱标含泪禀道:“陛下全为母后之故,自今再不可一味伤痛。”
朱元璋因太子解事,甚觉宽慰。马皇后故去,故然伤感,无奈宫里乍一无人主政,许多琐事纷至沓来,心里烦躁,也是一个缘故。朱元璋命朱标起身坐下,才又道:
“你母后扶侍一生,一旦离去,朕独立支撑,方觉力不从心。”
朱标听了,默然无语。
朱元璋看见太子眼里的血丝,知道他几天来一直守灵,不离左右,可称得纯孝,又想起皇后弥留之际那两句言语,问:
“你几个皇弟几时来京奔丧?”
朱标忙奏:“行人司早已派出快马,半月之内就可到达。”
朱元璋听了,微微点头。
朱标忙又奏道:“这些小事自有儿臣料理,陛下不必过分操劳。”
朱元璋撑着说了这番话,又觉心慌不止,忙将双眼闭上。此时,朱标见太监冲屋里招手,又将唤来的御医推到门前。朱标会意,点了点头,御医才敢蹑手蹑脚进了门来。朱标起身,御医跪在榻前,轻轻扶住朱元璋一只胳膊,小心将手指贴到腕上,片刻诊毕,又轻轻将另一只手腕诊了,半晌,方才回头看着朱标,朱标用眼神示意,命他退出屋去。御医方欲起身,朱元璋却睁眼问道:
“朕病情如何?”
御医忙又跪下,奏道:“皇上不过劳累所致,歇息几天便能痊愈。”
朱元璋方闭上眼睛,御医才敢起身退出。
朱标跟到门外,御医忙跪禀道:“皇上脉息过速,几两倍于常人,依臣之见,必是神伤内里,侵入心肌,此症来去无定,若一再发作,万万不可小视。”
朱标一震,问:“如何医治?”
御医奏道:“臣欲先为皇上稳心安神,再从容用药调理。”
朱标点头。见御医仍未起身,问:“还有何言语?”
御医忙奏:“启禀殿下,皇上如今心力衰竭,再不可劳心伤力,近前侍奉的人,也应减少,好令皇上静养。”
朱标点头,命只留下长随太监,其余远远候旨。吩咐完毕,又回到屋里,朱元璋睁眼问道:
“朕病情到底如何?”
朱标只得奏道:“御医央儿臣禀报陛下,万不可再伤神劳力,悉心静养数日,便会痊愈。”
朱元璋方才放心。
朱标又奏:“这儿养病多有不便,陛下不如搬回后宫为妥。”
朱元璋却说:“无妨,朕乐得在此清静。”又道:“朕一日不临朝便觉心中不安,这几天你要在文华殿理事,不可再一味守灵。”
朱标连忙领旨。朱元璋见朱标仍恭立一侧,道;“此处有人侍候,还不去料理大事!”
朱标只得告退。
朱元璋在病中仍难忘朝政,过了几天,觉得略好了些,将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召进宫来,道:
“先时太子与众皇弟一同长在宫中,本手足之情,如今却有了君臣之份,当执何礼?”
吴伯宗心里明白,奏:“古之重者,莫过于礼,帝王之家何能例外!在外诸王回朝,见过陛下,应着原服赴文华殿行叩拜大礼,尔后才可换常服到后殿叙兄弟之情,这便是先君臣,后兄弟。”
朱元璋点头。自宋濂致仕以后,身边侍臣虽多,却多不及这位青年才子,当时打量了他一眼,道:“吴卿言之有理。”
君臣又叙了些别的话,吴伯宗见朱元璋精神倦怠,忙告辞出宫。
第二天,朱标向父皇请安后奏道:“四皇弟命人入朝来奏,今天即可到京。”
朱元璋心想,封在外面的五个皇子,秦王在长安,晋王在太原,燕王在北平,周王在开封,楚王在武昌,论最近数开封,论交通便利数武昌,燕王无天时地利,却最先到达,必是日夜兼程。如此想着,却对朱标说:“待你几个皇弟入朝,朕命他们入文华殿行觐见大礼,你受拜之后,才可换成孝服一同至后宫灵前哭临。”
朱标听了,奏道:“自家骨亲,远路而来,何必这样烦琐。”
朱元璋脸色一板:“皇家体制,岂可疏忽!”
朱标吓了一跳,只得遵旨。
这天后晌,燕王朱棣果然进了皇城。听说父皇卧病谨身殿西庑,忙先来拜见。
朱元璋见四皇子风尘仆仆,却一身英武,比出朝时更加成熟,甚感欣慰。
朱棣拜毕,却不起身,急急地奏道:“儿臣惊闻母后驾崩,寝食俱废,日夜兼程还京,却不知道陛下也染病在床,此情此景,令儿臣五内俱焚。”说罢,竟红了眼圈。
朱元璋说:“朕不过是旧症复发,服药之后,已见好转,不必忧虑。”
朱棣这才止了戚容。
朱元璋吩咐:“先去文华殿拜见你兄长,再一同至你母后灵前哭临。”
朱棣一愣。
朱元璋仔细冲引导太监吩咐:“你等引导燕王从文华殿东门进入,上殿后行四拜大礼,方可叙话。”
朱棣见父皇如此关照,仿佛有意又给自己说了一遍,能不明白!当时方知自己已是外臣身份,宫中体制严肃,还能像先前一样!忙又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