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天太仆寺丞李存义回到自己府中,正关着门想心事,二公子李绅推门进来,悄悄说道:
“父亲到这壁厢,孩儿跟您说句话。”
李存义纳闷:“这里就为父一人,什么话说不得,还非要到你那里说去?”正要开口,恰好丫头进来续茶,不得问话,因见李绅脸色机密,只好跟着转到后院房中。谁知进屋一看,早有一人迎着,李存义不见则已,这一见面,吓了一跳。原来此人不是旁人,却是李绅的妻舅丁斌。当时将脸一拉,说道:
“正是要命的当口,便是知己的亲戚,却走动不得了。”
丁斌却道:“老伯勿忧,小的就要逃出城去,因这两天京中难以行走,才来府上避避风头。急切中见见老伯,也是为得大家有个防备。”
李存义心想,既已来了,也再说不得别的,只好待承他两日,走了干净。便道:“既然如此,你在这里万万不可见人。”
丁斌忙道:“老伯放心,小的明白。”
李存义方问:“你东家府上景况如何?”
丁斌一脸沉重,道:“可怜丞相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是吃奶的孩子也不剩一个,直将三百余口砍了个净光。像小人这些差人杂役也多上了名册,能趁乱逃出来的,没有几个。”
李存义听了,也觉毛骨悚然,匆匆说道:“此处也不是安生之地,稍稍避过风头,还是快快远走高飞的好。”
丁斌忙道:“老伯放心,小的不是不晓事的人。”
李存义又小心向李绅交代了一番,才匆匆离开。
李存义毕竟心神不定。这天晚上,来到兄长李善长府中,将当天朝里的事情向李善长学说了一回。
李善长本已致仕,虽受命共议军国重事,不过是徒有虚名,朝廷不宣,也懒得进宫。近来听说胡惟庸等人得罪,万没想到定为谋反大案,贬眼间就被杀了,心中震惊,默然无语。
李存义心事重重,说:“如今斩了首犯,说是还要追查同党。”
李善长岂不沉重!胡惟庸是自己举荐入朝不算,与兄弟家又结了儿女亲戚,那回圣上特意问起,可见颇为在意,如今若要问罪,还不是现成的把柄!不由埋怨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存义知道说的是与胡家结亲的之事,心想,当初本是你当兄长的作了主,如今反来责怪。又不敢反驳,只得任凭数落。
李善长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又恨道:“胡惟庸小人得志,只知骄纵,圣上是什么人,岂能容得!老夫早就看出破绽,料他必败无疑。”
李存义听了,后悔不已。
李善长问:“平**与胡惟庸往来,外人知不知道?”
李存义想了想才说;“朝廷忌讳大臣结交,多是晚上走动。”
李善长责道:“朝廷耳目极多,别以为晚上清静,若被那些人看见,更是嫌疑。”
李存义越发没有主意,道:“这且如何是好?”
李善长呆了半天,才说:“我家毕竟是皇亲,只要朝廷眷顾,料也无妨。只是须稳住阵脚,多加小心。”
李存义一想丁斌还在家中,又多了层忧虑,也不敢跟兄长说明,忍不住说:“不然央驸马进宫探探口风,心里也明白明白。”
李善长冷笑道:“适得其反。”停了停,才说:“圣上本来多心,你倒送上门去,岂不反招其祸!”
李存义知道兄长心细,无须自己提醒,听了这番话,也十分信服。
李善长又问:“平**常到胡惟庸家走动,威海卫林贤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存义说:“据小弟所知,此人与胡惟庸是故交,因一心巴结胡惟庸,每次来京,必要到他家走走,胡惟庸也不拒绝,明目张胆地来往,就像兄长说的,朝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善长听完,半晌说道:“圣上执意把谁做进去还不方便!因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存义本是来讨主意的,听了之后,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一连几天,京城里斩杀胡党的风声一阵紧于一阵。凡钦定为胡陈党羽的,上至朝廷重臣,下至马夫厨子,无一宽赦。直杀得京师处处风声鹤唳,人人胆战心惊。这天,佥都御史范毅铭又出班奏道:
“外朝胡党不留后患,陛下身边岂容奸党稳匿!”
朱元璋一愣:“是谁?”
范毅铭奏:“就是陛下殿前礼仪校郎宋慎。”
朱元璋盘算,胡陈口供涉及到的,也只剩下了有功的武臣及太仆寺丞李存义和这个年纪轻轻的宋慎尚在犹豫,见有人劾奏,问道:“卿有何依据?”
范毅铭奏:“臣审问胡惟庸家人,有口供称宋慎经常出入胡府,秘报宫中机密,致使通政司设立之后,胡逆仍能探知内外大事。”
朱元璋听说宋慎真是内奸,简直忍无可忍,原只说宋濂有功,不忍罪及其后,想不到这个孺子如此背恩无礼,立命殿前武士将宋慎掀翻在地,怒道:
“你可知罪?”
宋慎这时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只因想结交丞相,才铸成大错。这几天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幸没牵连自己,刚松了口气,谁料祸事突发,早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顺口说道:
“臣知罪。”
朱元璋听了,更是怒不可遏,一迭声降旨:“将此子腰斩在午门以外。”
殿前武士一拥而上,将宋慎拖下殿去。
朱元璋余怒不消,想起宋濂的儿子还在班序,又喝道:“子不教,叔之过。宋遂亦罪不容赦,一起斩了!”
中书舍人宋遂排班较远,也不明究竟,稀里糊涂便被剥去衣冠,架出宫去。
朱元璋杀了二人,仍旧气愤不过,又冲范毅铭降旨:“刑部立即前往金华,将罪臣全家押至京来!”
满朝文武见致仕的老臣宋濂也不能幸免,觉得过分,然而圣上盛怒,谁敢求情!
晚上,朱元璋照例回到坤宁宫用膳。马皇后见圣上一脸疲倦,奏道:
“今天临安公主回宫,带来西洋参孝敬陛下,臣妾已嘱御膳房煎制参汤,晚间送到陛下寝宫,莫要忘记喝了。”
朱元璋听完怒道:“临安公主已为人妇,只有朕赐她东西,岂有替人臣给朝廷送礼的道理?”
马皇后吓了一跳,大为不解,因见朱元璋真的恼怒,忙为女儿遮掩:“陛下息怒,此物与她婆家无关,原是公主用陛下赐的银钱命人从西番买回来的。”原来,这是临安公主特意嘱托的原话,马皇后因公主一片孝心,开头竟忘了说明。
朱元璋仍不领情:“朕富有四海,何用她送进宫来!”
马皇后见圣上一反往常,哪摸头脑!原来朱元璋因胡惟庸牵出李存义,由李存义迁怒李善长,对身为李家媳妇的临安公主能不敏感!忽又问:
“临安公主都说了些什么?”
马皇后多了个心眼,把临安公主捎回的李善长父子的那些话一发掩了,只道:“不过是驸马父子对陛下问候的言语,并没要紧的事。”
朱元璋听了,方不再言语。毕竟是儿女亲家,一时才对李家兄弟放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