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预备发遣的三等官员上朝陛辞时,朱元璋见他们毕恭毕敬,唯唯喏喏,又想起那天在中书省门前看到的情景。暗道,此辈去中书省趋之若鹜,来到殿上却畏首畏尾,活像与中书省同是一家,一起来对付朝廷一样,大为不乐。下朝后可巧通政使曾秉正又追到便殿来奏:
“臣得了一份实封入递的奏章,朝上不便启奏。”
说着,将节写的副本呈上。
朱元璋接过一看,见奏的是陆仲亨、费聚、李存义三人在胡惟庸家相聚饮酒,议论朝廷大事,心想,陆仲亨、费聚都是受过罚黜的人,必然怨恨,胡惟庸却与他们拉拉扯扯,不是结党营私!况且,内外官员拉帮结伙,朕最忌讳,胡惟庸在朝多年,能不知道!如此肆无忌惮,是何居心?问:
“卿还得了什么?”
曾秉正知道圣上的心思,摇头奏道:“臣倒没听说胡惟庸与别的大臣来往过密。”
朱元璋沉思着降旨:“宣御史台官员。”
曾秉正不敢迟疑,匆忙出宫。
片时,左都御史陈宁、御史中丞涂节匆匆进宫。朱元璋劈头责道:
“卿等近来极少奏事,有何缘故?”
陈宁入朝以来,单独召见时还没有遇到过这样不问情由、先行斥责的场面,不由愣住。涂节年前才从宁国知府任上升任御史中丞,刚刚来朝,更是吓得变貌失色。被通政使代宣进宫,已属例外,又是如此严厉,难怪二人无不惊骇,陈宁只得先行奏道:
“朝中无事,臣等不敢妄奏。”
涂节害怕,忙又补充:“臣等愚钝,或有疏露,求陛下开恩明示。”
朱元璋单冲陈宁责道:“御史台负责纠劾百官风纪,况且朕已有旨,四方官员来朝,能无不合法度之事?”
陈宁猛然想起,那回将自己和汪广洋召进宫来,已有点拨,无奈无事可奏,也就忘了,必是为此遣责,忙小心奏道:
“天下官员在时,臣遵旨细心查访,还没发现违法之事。”
朱元璋见陈宁嘴硬,大为失望,心中恼恨,斥责道:“当年卿任苏州知府,苛酷之名,远播海内。曾闻催粮逼款,竟用烧红的烙铁烫人,人送雅号‘陈烙铁’,为何对百姓如此狠毒,对朝中贪官却一味掩饰!数日这间,不陈一事,堂堂御史台反不如通政司,是何道理?”
陈宁被这番话吓得汗如雨下,扑通跪倒,连称“死罪”。
朱元璋见陈宁失魂落魄,方才说道:“卿以往弹劾不法也曾义无反顾,为何官升一级,反不如从前!”
陈宁以为必是圣上掌握了自己的重大疏露,不胜惶恐,以头点地,谢道:“辜负了圣恩,臣无地自容。”
朱元璋才道:“且自反省!”
陈宁再三谢罪,才敢起身。
朱元璋又对涂节说道:“卿蒙恩入朝,勤奋守职才是正理,勿与旁人攀扯,惹祸招灾。”
涂节慌忙下跪,称:“臣谨遵圣命。”
朱元璋深情地冲他说道:“先前诚意伯刘伯温任御史中丞,正当开国之初,功臣勋将功成名就,难免有骄逸之事,刘伯温不避权贵,令犯法者胆寒,可谓一代忠良。”
涂节听出是对自己的鞭策,忙奏:“臣定以先贤为榜样,恪尽职守。”
朱元璋对呆立一旁的陈宁降旨:“这番告诫,均须深思。”
陈宁、涂节二人连忙接旨。因见圣上无话,才敢告辞出宫。
出了午门,涂节向陈宁问道:“圣上这番申斥饬,大人可知道有何缘故?”
陈宁因对自己切责尤深,连在苏州做官的事情也抖落了出来,正自烦恼,听了涂节的话,更加心事重重。闷了半天才说:“听圣上口气,像有什么大事没及时启奏,到头来却又不肯明示,本官一时也想不明白。”
涂节靠人援引才得以入朝为官,如今心气正盛 ,因此极力与权臣交往,对上司陈宁更是毕恭毕敬。陈宁则喜欢此人聪明解事,二人倒也合拍。涂节见陈宁情绪低落,只得自己去动心思。
陈宁见涂节一路沉默不语,颇不高兴。说道:“我们都因胡丞相引荐入朝,外人视为一体。常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知恩报恩,才是做人的根本,不知涂大人有何想法。”
原来陈宁今天被朱元璋一顿申斥,颇有些心灰意冷,他为人深刻,唯恐涂节小瞧自己,便故意以知恩图报来敲打他。
涂节听了,倒被提醒,凭着感觉,仿佛悟出了圣上话中影射的对象,嘴里忙道:“陈大人说得极是,涂节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陈宁才说:“既然如此,还须尽快提醒丞相。”
涂节虽然心里并不情愿,嘴上只得随声附和,晚上,便被陈宁拉着到了胡惟庸府上。门人通禀进去,胡惟庸正在会客。听说是陈、涂二人,也不避讳,便命请进府来。
陈宁、涂节被逶迤引到后宅,正碰上胡惟庸送客,夜色中见是个武人,二人忙闪在一旁。胡惟庸从容与那位将军话别之后,才将陈宁、涂节让进客厅,分宾主坐下,胡惟庸说道:
“刚才是灵山卫林指挥。因他早年与本相熟识,每次进京,必来探望,只念他远道而来,却慢待了二位大人。”
涂节问:“敢问丞相,灵山卫是什么地方?”
胡惟庸道:“就在山东沿海。因近年倭寇猖獗,那里便成了十分要紧的去处,林指挥这次进京,就是来向朝廷申领钱粮。”
陈宁在一旁默默听了,向胡惟庸拱手说道:“下官和涂大人与丞相可谓交谊深厚,说话本不隔口,因圣上历来对朝臣交接武人十分忌讳,丞相身居高位,下官以为也须在意一些。”
胡惟庸见陈宁一本正经,心里一愣,道:“陈大人说得有理,本相岂不知道内中的利害!只是这些旧人走动惯了,闭门不纳,总有些抹不开情面。”
陈宁十分认真:“就是如此,也当回绝。”
胡惟庸见陈宁今天不似往常,几近刻板,暗道:“莫非两位御史因事而来?”果然见陈宁说道:
“实不相瞒,今天圣上将我二人宣进宫去,对御史台十分不满。听圣上的口气,好像对朝中诸事颇有戒心,丞相总一国之政,自然有些妨碍,故此特来告知丞相。”
胡惟庸听了,蓦然一震,忙问:“圣上有何要紧的话?”
陈宁说道:“似对四方官员入朝颇为关注。”
胡惟庸心里格登一跳:“莫非自己做主安置的那几个有过的官员出了纰漏?”
这时涂节说道:“敢问丞相,这次众官来朝,中书省列位大人有无营私之事?”
胡惟庸心里又是一紧,表面却十分镇定:“据本相所知,中书省绝无此事。”
涂节见胡惟庸一脸坦然,方才放下心来。
陈宁却道:“圣上两次将下官唤进宫去,言语之间,像对中书省有些成见。丞相日理万机,万一有事不合圣上的心意,也未可知,所以还需时时小心为妙。”
胡惟庸听了,手脚冰凉。陈宁颇有城府,此话绝不会无端说出。暗想,拜相时,圣上对前任汪广洋有“畏懦油滑,诸事略不经心”之语,自己又不是甘落人后的脾气,因此才不避冗繁,事事负责。开始圣上褒奖备致,十分倚重,后来才察觉出有些不满。如今看来,朝廷对自己的疑心已显而易见。
陈宁见胡惟庸沉默不语,知道点到了他的疼处,又告诫道:“我等与丞相均不系外,丞相只须防范身边的小人。”
胡惟庸深深点头,道:“承蒙二位提醒,本相自有道理。”
陈宁又道:“圣上耳目甚多,当年下官在苏州任上的事儿,今天也被作为劣迹抖落出来,直令下官无地自容。”
胡惟庸故意说道:“当年魏观作苏州知府,自己沽名钓誉,必然把前任说得一无是处。如今魏观已死,那吴伯宗却是其的影子,我们均大意不得。”
陈宁这才明白,怪不得圣上知道。三人正说到深处,忽见胡府管家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三人一惊,就见管家顾不得礼节,冲胡惟庸说道:
“有桩大事,急着禀报老爷。”
胡惟庸见不同寻常,忙对两位客人说道:“二位大人且坐。”起身随管家出去。
陈宁、涂节不知道相府 出了什么大事,也不便当下告辞,只得安坐等信。
胡惟庸出了屋来,管家才迫不及待小声禀道:
“老爷不好了。二公子外出吃酒回来,被车撞了。”
胡惟庸听着不好,问:“撞成什么模样?”
管家说:“颇重。”
胡惟庸立时软了腿脚,幸被管家扶住,搀到下房坐下,方才问道:
“人在何处?”
管家道:“已抬回府中。”
胡惟庸起身就要去看。
管家连忙拦住,只说:“此刻公子手脚已经冰凉了。”
胡惟庸方才明白,管家必是出于忌讳,才没说出那个字来,复又瘫坐在椅子上。半晌,才问事情的经过。管家大致说了。胡惟庸恨得咬牙切齿,问道:
“肇事的车夫现在哪里?”
管家禀道:“连人带车已被小厮们扣下,正等候官府处置。”
胡惟庸大怒:“撞死相府公子,还等什么官府!还不将赶车的那厮砍了,偿命要紧!”
管家忙道:“老爷,听说二公子吃醉了酒,才出的事。”
胡惟庸大怒:“混帐!吃醉了酒就该撞死?”
管家只得说:“二公子酒后驱驰,自己撞到对方车辕上,如今拘了,那人不服,此刻还在叫唤。”
胡惟庸更加震怒:“谁家的人?”
管家回道:“太平县一辆往京里送粮的马车。”
胡惟庸不屑一顾,大不过一个平头百姓!心想,要让应天府处理此事,生出枝节,还怎么报仇!当下一狠心,吩咐道:
“快带家丁去将那个孽障就地砍了,有事自有老爷担待。”
管家不敢违拗,转身去了。
胡惟庸半天才平息了些,也忘了厅里的客人,硬撑着去看儿子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