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从汪广洋拜了右丞相,胡惟庸升任中书省左丞,刘伯温更加心情郁郁。这位开国功臣并非在仕途上有非分之想,只因当年朱元璋择相时,二人都是自己极力排斥的人选,如今朝廷反其道而用之,不是对自己的最大冷落!联想起这次被圣上召回,实为濠州建都一事,自己出以公心,又力陈其弊,圣上丝毫没有入耳,不久便大兴土木,又一次使他心寒。讨伐四川,乃国家大事,若在当年,必然询问策略,这次事先竟只字未闻,既然无所事事,赖在朝中还有何益!前不久李善长无奈告归时,已萌生归隐之心,又怕二人一同辞朝圣上生疑挟恨,只得又隐忍了几日,这天陪朱元璋圣上送走伐蜀大军,回到朝中,方才小心奏道:
“如今我朝天下已定,用兵四川,不久也将全胜而归,当此国运昌盛、万民欣幸之时,臣因年迈,常觉力不从心,故心中惶恐,只怕有负圣恩,窃以为在朝空守其职,还不如回归乡里,或许能为地方尽献微薄之力。”
朱元璋听了,觉得言语倒也恳切,不象是别有用心,暗道,此人才高八斗,又是为大明江山立了大功的人,在朝若不用他,必然不乐,若时时用他,不称心时又不好怪他,倒不如走了干净,如此想着,嘴上却说:
“卿虽年老,尚能出力献策,为何去心忒急。”
刘伯温听口气不过是敷衍,早已冷了,奏道:“陛下英明睿智,有经天纬地之才,况且天下之大,英俊辈出,陛下虚位以求,必然均在为臣之上。”
朱元璋这才说:“卿从朕以来,劳苦功高,如今长了几岁年纪,若决意要去,朕不忍强留,只是日后朝廷有事,或许前去咨询,卿却不可推诿。”
刘伯温见就这样轻易地打发了,更是心灰意冷,奏道:“臣遵旨。”
朱元璋便问:“卿将离朝,国家大事,有何建议?”
刘伯温尽管心里有怨,毕竟对参与创建的大明江山耿耿于怀,又因问得诚恳,不由心又软了,在心里存了好久的那两桩事又浮了上来,迟疑了片刻,终于奏道:
“臣确有心事,临行在即,不敢不奏明陛下。”
朱元璋见他真的有话要奏,方才专注起来。
刘伯温郑重奏道:“扩廓贴木儿虽然败走塞外,臣以为此人不可小视;濠州尽管是陛下的故乡,从长远看来,却不是建都的理想之地。”
朱元璋便皱了眉头,转念一想,他一再陈奏,也是好意,才转了颜色。
刘伯温见朱元璋不乐,只得点到为止。
朱元璋慰勉了两句,却对他的建言不置可否。
毕竟是开国功臣去朝,刘伯温临行那天,朱元璋亲自为他饯行。席间,朱元璋念及刘伯温当年的辅佐之功,言语间多有夸奖。刘伯温基嘴上自谦,毕竟半生的功业令他深感慰藉,一时多少找回了些失去的平衡。君臣边叙边饮,席终时,朱元璋借着酒兴,赋诗一首,书赠刘伯温。刘伯温捧过看时,见是:
妙策良才建朕都, 亡吴灭汉显英谟 ,
不居凤阁调金鼎, 却入云山炼玉炉。
事业堪同商四老, 功劳卑贱管夷吾。
先生此去归何处, 朝入青山暮泛湖。
刘伯温一时百感交集,连忙下跪谢恩。谢罢,朱元璋又问:“卿离京在即,有无人才向朝廷举荐?”
刘伯温想了半晌,道:“原国子监祭酒魏观干练有才,前因有过贬为龙南知县,日后仍可重用。”
朱元璋对此人了解,点了点头。
刘伯温致仕还乡以后,一天胡惟庸拉住汪广洋低声问道:
“刘伯温为何匆匆告归,你可知道?”
汪广洋大觉突兀,这个下属平常全不讲上下尊卑,心里不乐,只摇了摇头。胡惟庸全不在乎,掩不住兴奋,说:“他必是觉得在朝里难以维持。”
汪广洋郑重说道:“圣上对他十分倚重,一再褒扬,怎见得难以维持?”
胡惟庸笑道:“还佯装不知!圣上对你我重用,分明是对他的冷落,刘伯温那样知趣,能不清楚个中道理!”
汪广洋看着他那得意忘形的模样,责道:“我等并不是他的仇敌,此话从何说起!”
胡惟庸见汪广洋真不明白,照直说道:“当年为何杨宪猖獗?全因这位御史中丞幕后怂恿!下官听说圣上曾问他谁做丞相为宜,刘伯温对你我大加诋毁,说你心地偏狭,诬蔑¬¬下官的话更不堪入耳,圣上才越发倚重杨宪,幸亏杨宪有此一败,圣上才冷了刘伯温。如今我等升任中书省,他还有何脸面留在朝中!”
汪广洋被人贬低,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想与刘伯温共事多年,并没有大的隔阂,为何在圣上面前如此与自己为难?因见胡惟庸说得有鼻子有眼,又不能不信,说道:
“本官与他无冤无仇,竟然如此诋毁?”
胡惟庸见汪广洋故作平和,声调语气却有些异样,便知触到他的疼处,越发挑拨道:“这就是常言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汪广洋不自觉点头称是。
胡惟庸又说:“刘伯温心路甚多,如今虽然告老还乡,我观圣上对他不无留恋,日后我等对他还须多加防备。”
汪广洋觉得胡惟庸有些过分,因碍于情面,不便责怪,说道:
“胡大人且放宽心,刘伯温既已致仕,哪能一味与你我为难。”
胡惟庸的本意,是挑拨汪广洋对刘伯温的仇恨,好寻个机会一起报复,谁知这位不为自己左右,大为反感,悻悻说道:“丞相如此大度,日后却不要吃亏。”
汪广洋没有说话。
胡惟庸见了,睹气甩手而去。事后,汪广洋把胡惟庸一番话想了一遍,觉得刘伯温当年恃宠进言,才落得如今无趣而归,而眼下这位胡左丞也太咄咄逼人了些,日后若在朝中站稳脚根,倒确实需要多多留意。
过了几天,朱元璋将汪广洋、胡惟庸宣进宫来,对二人说道:
“近来两位重臣相继去职,朝中缺人,不知二卿有无合适人选向朕推荐。”
汪广洋平素为人宽和自守,虽有人缘,却不善与人交往,只得摇头。倒是胡惟庸当即荐道:
“前兵部尚书陈宁颇有才能,如今出任苏州知府,听说在任上政绩不凡,臣以为可资重任。”
朱元璋当即道:“此人朕倒熟悉,听说他在任上过于严酷。”
胡惟庸接道:“臣也曾做过临民官吏,窃以为我朝尚在初建,民心未定,便是有些矫枉过正,也在情理之中。”
胡惟庸一个小小臣子,敢在自己面前坚持己见,倒使朱元璋为之一愣,不由盯住这个颇有些自负的年轻人,直看得胡惟庸心跳神惊,方才说道:
“卿之言有理。”
胡惟庸这才放下心来。原来,胡惟庸早年侍奉朱元璋,多少对圣上的心性有些了解,如今既然作了重臣,一味唯唯诺诺,倒令他失望,今天的话有些突兀,看来博得了圣上的欣赏,自然得意。
朱元璋又道:“朕听说前国子监祭酒魏观也是个人才,现为龙南知县,一并召回朝来。”
汪广洋和胡惟庸一同领旨。汪广洋若有所失,这时才说:“我朝不久便开科取士,到时陛下尽可挑选国家栋梁。”
朱元璋责道:“科举一途,纵然能罗网天下人才,若不经历练,能作为国家栋梁?”
汪广洋本是无奈进言,遭此责备,不觉脸红,连忙告罪。朱元璋责罢,却因此想起主持科举的须是礼部官员,当即打定了陈、魏二人量材使用的主意。
这天,汪广洋、胡惟庸告退之后,恰巧李善长进宫辞行。原来,这位左丞相不像刘伯温,致仕以后,又着实在京盘桓了这许多日子,当听说刘伯温也已告老,并已回了青田老家,这才进宫奏道:
“臣已将京中诸事料理完毕,准备明天前往濠州,特向陛下辞行。”
数日不见,朱元璋忽觉李善长衰老了许多,不但精神不振,须发似乎也白了几许,想他在朝辛勤多年,如今去职,不由动了恻隐之情,抚慰道:
“命卿赴濠州督造中都,不过替朝廷巡视工程,细事自有工部官员负责,卿可先去定远老家走走,再赴濠州不迟。”
李善长却道:“近来臣身体渐好,自感尚能为国出力,老家的事情有人照管,故臣先赴濠州视事。”
朱元璋想,此人多年操持惯了,命他赋闲,必然反倒觉得冷清,便降旨:“果若这样,卿即代替朝廷先前往濠州。”
李善长谢恩。
停了片刻,朱元璋又仔细说道:“我朝功臣多为淮西籍人,眷恋乡土,人之常情。朝廷在濠州建都以来,即有功臣在那里附建私家宅邸,若依法行事,朝廷固然不问,若公私不分,则是大过,故而才命卿这样的望重之臣前去督造。”
李善长听了这些,才略略感到朝廷的倚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