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朱元璋临朝后对文武百官说道:
“如今各省人口、田亩数目虽有元朝的文薄记载,但颇不详细,况且又经过多年战乱,多有缺残,朕常常为此困惑。”
这时,元朝有一旧臣出班奏道:“前朝当年曾普查天下人口和田亩,后来因天下战乱,百姓四处迁徙,各省薄藉多已失实。”
李善长却出班奏道:“我朝凡攻下一城,臣都派员查封库府典藉,又命地方官员逐级检查,补充脱漏,作为朝廷征收税赋的依据,近年已颇有成效。”
朱元璋不悦,说:“地方官府有此职责,多年来中书省却没派人赴各地认真查验,只凭各省报来的户藉田册照转照批,能知道有多大差错!况且地方官员有勤有懒,怎能一味信赖!”
李善长这回被封了功臣第一,心气高涨,近来在朝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威风,也是他对自己掌管的事情过分自信,却不知道朱元璋治理天下如此精心,被当众申诉,大杀风景,无颜而退,竟忘了谢罪。
朱元璋道:“朕已思考久,早欲查清天下户藉,有意由朝廷统一制作户帖,命各州县发到民间,户帖上填列姓名、年龄、田亩等项,每年逐级汇总上报朝廷,作为定制,这样,天下户口田亩朝廷一览无余,来年征收赋税,才有据可依。”
百官见朱元璋胸有成竹,虽然繁琐,谁敢不从,一齐称颂圣上英明。李善长因受了遣责,这回忙出班领旨。
朱元璋却道:“李卿年纪已长,此事交由汪广洋与户部官员一同办理。”
李善长一愣,就要谢恩归班,却见圣上似有言语,果然汪广洋圣旨后,朱元璋又对李善长说道:
“身为丞相,天子臂膀,须时时以国事为忧,岂能只知邀人饮酒宴乐?”
李善长大为震恐,才知圣上已掌握了自己宴请功臣的事,顾不得心思朝廷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忙领罪谢道:“臣实愚钝,有负圣恩。”
朱元璋又责道:“那天吴富的妻子来告御状,声称进京后曾到中书省诉冤,这样重大的冤情,中书省竟不奏闻,岂不是有意蒙蔽?”
李善长见新老帐算在一起,大有欲加之罪之感,虽然委屈,还得谢道:“臣过失犹重。”
朱元璋这才说道:“心为身之主,卿等既为辅臣,凡事均须三思,方不致铸成大错。
李善长谢恩归班时,觉得背上已经湿透。
过了两天,朱元璋特意把左丞相李善长、御史中丞刘伯温、翰林学士宋濂、翰林侍读危素、刑部主事茹太素、御史袁凯等文臣召到便殿,赐坐后说道:
“那回北朝旧臣入朝时朕问及元朝倾覆的原因,众说不一,有人称失之于宽,朕当即纠正,归为纵驰,尽管如此,仍有意犹未尽之感,依卿等之见,元朝主要失于何处?”
翰林侍读危素因对元朝败亡痛心疾首,先奏道:“当初,元世祖入主中国崇尚节俭,励精图治,国家强盛,后世却逐渐抛弃了祖宗的治国之道,奢侈之风横行,以致于国家疲惫,民不聊生,焉有不败之理!”
朱元璋听了摇头。
御史袁凯奏:“元世祖在时,君贤臣忠,政治清明,后世君暗臣谀,积习难改,因此败亡。”
朱元璋又摇了摇头。
刑部主事茹太素又奏:“元世祖治国能择贤而用,天下人尽其才,物尽其力,而后世则不辨忠奸,致使奸人当权,败坏了朝纲。”
宋濂又点头道:“茹大人说的极是。”
朱元璋仍然摇头。刘伯温见了,知道朱元璋自有定见,便不去猜谜。朱元璋看了李善长一眼,果然说道:
“元朝得天下,靠的是世祖雄武盖世,四海臣服。而其失天下,根源也始自世祖。当年元朝疆域可谓广阔,然而每得一地,便将土地百姓委于权臣,以后世世相袭,以致失控,天子身在京城,如在五里雾中,国家焉有不败之理!”
众人听了,齐称有理。刘伯温知道此话必有所指,看了看李善长,果然见他脸上一红一白,大不自在,因想起那天在朝上给他的难堪,倒对这位当朝丞相生出了些怜悯。
朱元璋意思既明,又道:“再过几天就是新年,卿等心里想着朝中的大事,不可再忘了辅臣的职责。”
几个文臣忙一齐接旨。
李善长出了宫来,怏怏回到家中,长吁短叹,心潮难平。本来政敌杨宪被杀,又被封为功臣,心满意足,正要大展宏图,不料接二连三被当众申斥,难免大杀风景。今天陪言语之间,象是怀疑自己有欺蒙之意,联想起开国以后,圣上的心思实难忖度,有时尽了心力,反落不是,若不尽心,又被责难。杨宪在时,万般无奈,居家赋闲,圣上倒偶尔召见,反更亲信,想到这里,不由怦然心跳:莫不是圣上生了嫌弃之心!想起当年圣上刚刚起兵,自己抛家舍业,毅然相从,十几年来历尽艰险,吃了多少苦楚,为大明江山的创建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纵然早就有‘同艰难易,共富贵难’的古训,莫非天下刚平,就到了宦海的尽头?又颇不甘心,然而,若圣上真有此意,又能奈何!李善长低头看看自己那过早花白了的胡须,不由又感慨万千,又命人取出朝廷刚刚颁给的铁券。这是个形状似瓦的物件,上面用金字镌刻着自己往日的功劳和今后免死的次数,当初朝廷铸造的是左右两券,左券颁给功臣之家,右券藏在朝廷内府,作为万年的凭证,李善长上下抚摸着这崭新的铁券,就象抚着自己大半生的经历,当时命长子李琪过来,无限感伤地说道:
“为父已经年迈,半生的艰辛全在这铁券上面,日后为父若还乡为民,到你们这一辈人朝廷或许还能眷顾一二,你等要好自为之。”
李琪见父亲一反常时,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大为诧异,不解地问:
“父亲近来常说朝廷倚重,日夜想的都是如何报效国家,为何忽然对儿说起这些?”
李善长不愿说明其中的缘故,只道:“我儿年纪尚轻,不知道在朝廷做事的艰难,为父在外面谨言慎行,唯有在家说与你们知道罢了。”
李琪见父亲说到此处, 也就明白了大半,忙点了点头。
李善长见儿子聪明解事,深感安慰,又道:“今年圣上千秋节时,我带你等给万岁拜寿,圣上对你十分喜欢,今后若有机会,为父还带你等入宫见驾,为父既已老朽,日后还靠你们光大我家的门楣。”
李琪见父亲话音里有些悲凉,不觉鼻子一酸,忙跪下恭恭敬敬领了父命。
李善长命李琪将铁券收起,心中稍稍解脱了些。
大年初一,朱元璋照例在奉天殿大宴群臣。这一年,因刚刚大封了功臣,百官群聚,格外喜庆。席间,朱元璋向李善长问道:“新年已过,卿年纪几何?”
李善长奏道:“臣已五十有八。”
朱元璋听后点头,关切地说:“卿已功成名就,今后应多多保养自家身体,好益寿延年。”
李善长听了,别是一番滋味,忙站起来谢恩。
第二天,朱元璋临朝,百官拜贺完毕,李善长出班奏道:
“启禀陛下,臣因年纪渐老,体倦神乏,早想请旨回归乡里,只因我朝初建,百事待兴,不敢开口。今元朝衰微,大军还朝,南北一统,天下已定,故乞陛下怜悯,遂臣心愿。”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朱元璋在御座上微微点头,口中却道:
“李卿劳苦功高,怎能遽然离去。”
李善长又奏:“求陛下开恩。”
朱元璋听了,沉吟片刻,不再挽留,降旨:
“李卿若执意告老,朕不忍强留,然而既为勋臣,国家初建,不可坐享清福,致仕之后,可至濠州替朝廷督造中都。”
李善长见一求便准,心中凉透,忽听说命自己督造中都,想,这已算得圣上的恩惠了,一时凄凄惶惶,跪在殿上,谢了圣恩。回列班中,好不容易熬到下朝的时辰,又郑重向朱元璋拜别。
满朝文武中,也有比李善长年纪大的,也有与其相仿的,如今见大明第一功臣五十八岁便告老致仕,难免人心浮动。刘伯温早已看出权倾当朝的李善长是出于无奈,心想,自己比他还大两岁,爵禄差得更远,在朝中怎能久待,心里也早凉了半截。
第二天,朱元璋降旨:
“中书省左丞、忠勤伯汪广洋才德兼备,擢升右丞相。参政胡惟庸擢升中书省左丞,与右丞相汪广洋一同主持天下政务。”
汪广洋、胡惟庸二人听了,诚惶诚恐,一同出班接旨谢恩。
朱元璋就势又说:“如今虽然胡人远遁,南北一统,但是还有云南、四川尚未臣服,辽东还有元军盘踞。云南地方偏远,不便用兵,朕欲先派使臣前去晓以利害,促其归顺。辽东与残元相互呼应,结成一体,可待日后一并剿绝。唯有四川明升,前已纳贡称臣,却迟迟不肯来朝,又不肯撤去伪号,年前曾命湖广参政杨璟前往晓以利害,孺子明升竟听信谗言,抗旨不遵,朕决计讨伐,以张国威。”
百官听了,都觉得伐蜀正是时机,纷纷赞同。朱元璋当下降旨,过完年节,再议伐蜀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