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听了刘伯温的一番言语,朱元璋暂且放弃了易相的念头,只将中书省大事都委以杨宪,丞相李善长倒成了闲人。时日一长,李善长反闲出病来,便向朱元璋告假。朱元璋略略安慰了几句,正好借机将李善长打发回家。杨宪在中书省没了管束,越发施展起自己的才干来。
胡惟庸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捺不住来到相府对李善长说:“如今杨宪恃宠专权,不知丞相可有耳闻。”
李善长听了,不动声色,捻须沉思,并不言语。
胡惟庸见李善长面色红润,似无大病,又道:“下官隐约听说圣上曾向刘伯温问及相位之事。”
李善长这才一震,却不显露。此事他刚刚听说,想不到连胡惟庸也听到了风声,可知是实,心里立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胡惟庸看出李善长是强装镇定,忙在一旁烧火:“若杨宪作了丞相,我们淮西人再没有升迁之路。”
李善长努力稳住心神,说道:“杨宪一个后生小子,只不过一时得志。淮西勋臣开国之功,朝廷还没封赏,不信他有多大的能为!”
胡惟庸道:“我观圣上登基以来,对江南人十分重用,对淮西人却颇为冷落,早已心中不平。”
李善长何尝没有同感!细细想了片刻,断然说道:“老夫侍从主上十几年之久,颇知圣上心性深奥,故凡事不可只看外表,胡大人不必思虑过重。”
胡惟庸还是说道:“如今中书省杨宪一手遮天,久而久之,必于我等不利,丞相病好后还是尽快上朝为好。”
李善长心说,老夫在家岂肯等闲!且让他在前面折腾,若让老夫抓个把柄,能饶他过去!面上却宽和地笑笑:“胡大人且放宽心,老夫自有主张。”
胡惟庸见李善长似有城府,才暂时把心放了说:“常遇春的陵墓已经造好,过两天圣上要亲自主持发丧”
李善长一愣:“竟如此之快?”
胡惟庸道:“杨宪急于表功,亲自督办,果然工期大减,所以下官以为,此人颇不可小视。”
李善长毕竟被那个易相的消息所苦恼,一时无话。
鄂国公常遇春出殡这天,按照新近考定的发丧礼仪,太常寺于三天前就在西华门外设了御帐。这天辰时,大明皇帝朱元璋身穿素服,率领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出了宫门。来到御帐跟前,侍候在这里的仪仗列队肃立,数千人鸦雀无声。朱元璋下了步辇,入帐坐定,众文武忙站立两厢。朱元璋心知常遇春的灵柩已运到墓前等待安葬,此时这员虎将生前那赫赫战功、千般的好处一齐涌上心头,特别是那年邵荣、赵继祖谋反被逮,二人唏嘘流涕,帐前那些曾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将领难免生出恻隐之情,唯有常遇春仗剑怒道:“若赦了二贼,臣誓不与其共生!”峥峥之言,显出赤诚之心,如今言犹在耳,其人却溘然长逝,想到此处,不由呜咽。这时,太常寺卿胡惟庸依规程到御座前跪禀:
“鄂国公、征北副将军常遇春于洪武二年八月朔日因心疾薨逝,与世长辞。”
朱元璋听了,禁不住哭出声来。众文武见圣上大放悲声,哪敢无动于衷,况且那些与常遇春共过事的旧人,感念亡人一生没享半日的富贵便匆匆辞世,确实悲从心生,一时帐内帐外,哭声大作。
胡惟庸早早哭毕,忙上前将朱元璋劝住,命安车依旧送回宫去。文武百官见圣上离去,这才敢把哭声止了。此时,早有专使赶往墓前,告知天子丧礼已毕,即可下葬。因朝廷礼法所限,君臣举丧,虽没在常遇春墓前,圣上这般看重,终洪武一朝,却也是绝无仅有。
常遇春刚刚安葬,新任征北副将军李文忠的边报刚好入朝。朱元璋展开一看,方才转悲为喜。原来,逃往塞北的元朝顺帝日前已经病死,太子爱猷识里达腊在应昌草草继位,军心不安,李文忠一面向北进剿,一面派人回朝报喜。朱元璋想当年大军兵临城下,元帝率太子、后妃和满朝文武匆匆而逃,后命常遇春率军追赶,终久没能将元朝君臣擒获,长期以来,已是心腹之患,如今天夺其命,声势必衰。朱元璋将这一喜讯晓谕百官,顿时满朝振奋,杨宪率文武大臣一齐下跪贺道:
“元君病逝,乃天夺其身,可见我朝兴旺发达。”
朱元璋想元人入主中土几近百年,顺帝在位三十多个春秋,也算得个长命天子,既曾为天下之主,不可过分菲薄,于是降旨:
“当年元君曾为天下之主,我等皆是其的臣民,故不可蔑视。
百官听了,尤其是那些元朝旧臣,都被朱元璋的气度折服,又交口称颂了一番。
没过几天,又传来捷报:李文忠奇兵突袭应昌,刚刚黄袍加身的北元新主爱猷识里达腊卒不及防,慌忙之中,只带了太子仓皇出逃,次子买的里八剌和皇后嫔妃及许多王侯将相统统被明军生俘。
朱元璋闻奏,更是喜不自胜,冲满朝文武说道:
“自古道天无二日,如今北元不过已是余孽而已,也不免逃往沙漠,待北疆廓清之后,我朝再无后顾之忧。”
群臣欢欣鼓舞。
杨宪抢先奏道:“买的里八剌既是元主幼子,将其擒获就如擒获元主一样,臣以为可效仿古代庆功惯例,于太庙行献俘大礼。”
朱元璋倏然不悦,道:“元人虽然世居沙漠,主宰中国已近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如今衰微,自是天运已尽,岂能对其肆意折辱,败坏我大国的风范。”
杨宪只得惭愧退下。
胡惟庸见了,出班奏道:“臣以为元人戴罪来朝,觐见大礼不可缺少。陛下可于奉天殿受拜,尔后,降旨封赠,以显示我朝国威。至于元朝后妃宫人,可于后宫行觐见大礼。”
朱元璋点头:“如此方不为过。”
胡惟庸受了称赞,内心得意,环望众人之后,方才归班。
这时,又有老臣刘伯温从容奏道:“元君已死,其子远遁,可知元朝气数已尽,大明一统天下已名符其实,值此大捷之时,臣以为应告祭天地祖先,以示尊崇。”
朱元璋说道:“刘卿之言有理,天地神明,不可不告。”
没过几天,被俘的元朝皇孙买的里八剌一行被送进京来。
这天,朱元璋驾临奉天殿。
元朝君臣被引进殿来,一个个亦步亦趋,不敢仰视。到了殿上,战战兢兢跪下,单等宣问。
朱元璋朝下看去,见买的里八剌尚在弱冠之年,一副胡人打扮,衣饰却也华贵。再看长相,却见白皙丰腴,细皮嫩肉,全不像北地蛮人。心想,毕竟是龙子龙孙,倒底与常人不同,于是问道:
“下面可是元朝皇孙?”
买的里八剌浑身一抖,奏道:“正是罪臣。”
朱元璋道:“既然天运已终,何不早来称臣?”
买的里八剌不敢抬头,低头奏道:“小臣有罪。”
朱元璋降旨:“朕主黔黎,天命所在,速命属下赴塞北传旨,命你父兄早来归降方是正理。”
买的里八剌先低头无语,在群臣一片喝斥下不敢不从,低声领旨。
朱元璋便封买的里八剌为崇礼侯,又命其以下宗室大臣改换汉服。这些元朝君臣本不情愿,哪敢抗旨不遵,一个个只得含悲忍辱,一一换了。顷刻之间,从头到脚成了大明的臣民。
朱元璋命他们退下。自己却率太子和满朝文武至圜丘祭告天地,接着赴太庙告慰祖先。回宫之后,感慨万千,其时,倒不是为获胜喜庆,却想起自己一家曾是元朝的庶民,当年一贫如洗,食不裹腹,父母兄长一月之间贫病而亡,竟无葬身之处。如今贵为天子,元君后人竟成了自己阶下之囚,只可惜这翻天覆地的巨变,九泉之下的父母无缘亲见,不由泪水盈眶,伤痛不已。移步出至户外,忽见后苑已是阳春三月,和风送暖,新叶正绿,树间群鸟喧哗,好不撩人。朱元璋看得出神,就见那株榕树枝杈间有一鹊巢,巢内喳喳乱叫,几只黄嘴幼鹊正一齐将头伸出巢外,这时,就见一只大鹊从外面飞回,正要将衔来的食物送到幼鹊口中,方才逗起一片喧闹之声。朱元璋看得两眼发呆,不能自制,半晌,怏怏回至东阁,情不自禁提笔作道:
“苑中高树枝叶云,上有慈鸟乳雏勤。雏翎少干呼教飞,腾翔哑哑朝与昏。有时力及随飞去,有时不及枝内存。呼来呼去羽翎硬,万里长风两翼振。父母双双紧相随,雏知反哺天性真。歔欷!慈鸟恸恻仁,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将何伸!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亲,有似不如鸟之至孝精,歔欷,歔欷!梦寐心不泯。”
写罢,眼泪已潸潸而下,反复看了两遍,又改动了几处,方在篇眉上题了“思亲歌”三字。
一旁长随太监见圣上一直悲痛,却不知是何缘故,也不敢贸然相劝,此刻见皇上将笔搁下,才敢上前恭恭敬敬将那宫笺捧起,小心将墨迹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