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太子朱标率百官到汤和府上送行。
一时间,汤和门前车水马龙,大小官员填街塞巷,宫里的当差听事穿梭往来,好不热闹。太子驾临时,汤和率一家老小已经预备停当,齐刷刷当街跪迎。接驾完毕,文书房太监上前,将春坊左赞善刘三吾拟就、皇上亲自审定的御赐诰书当场宣谕。汤和听了,朝太子磕头谢恩。随后朱标亲自把盏,为汤和赐了送行的御酒。汤和跪接,谢过圣上、太子的大恩大德,恭敬地喝了,再拜之后,才含泪登车上路。这时,满朝文武恭立两侧,其中那些本朝的旧人想起当年汤和两次封爵时都因犯有过失被当众申斥,如今告老还乡,竟如此风光,两厢对照,心里反倒有些苍凉。
百官回朝后,朱元璋降旨:
“汤和临行前向朕建言,可乘辽东大捷之威,征剿漠北残元朝廷。朕以为此言甚善,因此改命永昌侯蓝玉行总兵官之职,另拜延安侯唐胜宗、武定侯郭英为征虏左右副将军,即刻赶赴军前传旨,并听从蓝玉调遣。”
众文武纳闷,当今冯国胜在军中资深权重,首屈一指,如今又大获全胜,既然出兵塞北,为何要走马换将?
武定侯郭英欣然领旨,延安侯唐胜宗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原来唐胜宗是淮西旧将,因为开国功大,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便名列侯爵第二,仅在汤和之下。如今年近六旬,自以为已是军中元老,仅次于那几个公爵,而永昌侯蓝玉却是晚辈,到了洪武十二年因为破西番有功才封了个侯爵,如今反在孺子之下,心里窝火。然而圣上一言九鼎,谁敢不从!只得跟在郭英身后悻悻出班接旨。
下了朝来,天已渐黑。唐胜宗心里郁闷,出了午门,一路纵马驱驰。路过韩国公府上时,猛地勒住马头,看看身后无人,想向李善长诉诉委曲,便下马将名帖递了进去。
李善长曾被朱元璋比为汉之萧何,当年命他协调众将,像唐胜宗这些淮西旧人,当年都曾得到过他的关照,故而对他十分尊重,只是朱元璋登基后对权臣猛将日益多心,彼此才不敢过多接触。如今李善长正在失意,生怕招惹事非,无奈唐胜宗常年不来,抹不开情面,犹豫了半天,又见天色转暗,才命将唐胜宗让到后院内室,勉强出来相见。
唐胜宗因李善长久不上朝,先赶着说道:“多日不见韩国公,特来拜望。”
李善长一脸怏怏,却朝宫阙方向拱手,说道:“老夫年迈,蒙恩休闲,不奉朝请,没事时也不进宫,难得见着将军。”
唐胜宗不再客套,照直说道:“下官是来辞行的,明天便赶赴山海关军前。”
李善长不解,刚刚平了辽东,众将还没还朝,怎么又调兵遣将?问:“将军出京,有何使命?”
唐胜宗道:“命征剿漠北。”
李善长这才明白。本朝开国二十余年,北元在塞外声息不绝,边患频仍,只因洪武五年进军失利,后又用兵云南,平定西番,收复辽东,如今天下一统,挥兵出塞,也是正理。便说:“北元是我朝心腹之患,将军受此重托,必然又是一次建功立业的良机。”
唐胜宗却使气地说:“武人疆场用命,在所不辞,只是圣上用人令人失望。”
李善长原已察觉唐胜宗一脸不快,此时倒有些幸灾乐祸,停了停,故意问道:“将军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唐胜宗果然发泄道:“那蓝玉一个黄毛孺子,带兵才有几天!本官当年南征北战,凭积功位成为当今侯爵第一。这次朝廷却命蓝玉做总兵官,倒让本官听他调遣,令人丧气!”
李善长深知蓝玉虽然年轻,却是个大才,非常人可比。然而唐胜宗来此发泄,显见得是因为知己,况且蓝玉因圣上倚重,近年越发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令淮西旧人侧目,李善长根基又在淮西人中间,便违心地说:“命他统帅开国功臣,确实有些不妥。”
唐胜宗越发说道:“下官说句冒天下大不韪的话,自开国以来,圣上对我们淮西人日益寡恩。”
李善长见唐胜宗说得放肆,心里解气,嘴上却说:“唐将军不可使气误事。”
唐胜宗越发说道:“不往远里说,单说吉安、荥阳二侯结亲那天,正要宴请宾客,不知为何得罪了圣上,将陆仲亨宣进宫去,严厉申斥不算,又被罚去一年的俸禄,陆仲亨沮丧回府,众人不欢而散,多亏李大人那天没去赴请,不然也是一肚子气生。像这类事情,岂不小题大作!”
李善长见唐胜宗只知外表,说道:“圣上的意思岂在此处?”因不愿说破,又道:“因此老夫深居简出,不愿去那热闹去处。”
唐胜宗见李善长神情淡淡,知道这位开国元勋也颇受冷落,又放肆地说:“甭说下官,便是魏国公和曹国公,不也是因小事被疑,不明不白地死了!”
李善长吓了一跳,上前捂住唐胜宗的嘴,说:“将军不可如此直率,朝廷耳目极多,当心祸从口出。”
唐胜宗这才缄口不言。呆坐了片刻,就要告辞,李善长索性拦道:
“将军久不过来,今晚就在此用饭,权当老夫为将军饯行。”
唐胜宗也不推辞。一时酒菜端上,二人对饮了几杯,唐胜宗忍不住又说:
“自从胡惟庸败后,党案株连蔓引,至今似仍没有结果,常令人心神不安。”
李善长听了,触到心病,沉默不语。
唐胜宗见了,忙同情地说:“像李大人这样的勋戚之家,竟也难免被疑。”
李善长心事重重,摇头叹气。
唐胜宗从没见过李善长这样沮丧,忙又安慰:“幸亏圣上对贵府看顾,过上些日子,或许会将存义父子赦回朝来。”
李善长这才苦笑:“祸福,命也,这几年老夫才深知此理。”
唐胜宗忙说:“像大人这样的旷世功臣若再不被见容,淮西竟无他人了。”
李善长听了,方才觉得是个安慰。一时又想,自己已今非昔比,这些军中旧将,今后还真是个依靠,便一反往常,借着酒力,对唐胜宗说了一些平常不曾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