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从乡邻口中听到，验尸的是衙门仵作黄暮钟。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供职衙门三十多年，都说他脾性极其古怪，从不与外人交际，杨秋也经常看见他在傍晚掌灯时分，一个人像一片枯叶，坐在十色酒楼的西南角独自啜饮，两人无意之间对望时，能看见彼此眼中明灭的火焰。
他想卖着老脸去找黄暮钟，打听一些验尸的细节。但是脚步抬起的瞬间，又发现理由轻飘飘地连自己都没有勇气说出口，一个无名小子在洛阳城里横尸街头，就像苍蝇无知掉进了酒里一样，虽然可悲，但也太过正常。他巡视体内的欲望，五年来，它清醒地像一双密布血丝的眼睛凝视着他。
酒娘沿着静叶庵山底下的小路，杵着脑袋，恍恍惚惚地走过来，如果平常衣服上沾点酒水都要立马换洗，今日却任由长裙拖在地上。
“你回去帮我装上两坛葡萄酒，我到黄先生府上去一趟。”杨秋站在岔路的山坡上，说。
酒娘抬起头，齐额看着杨秋，迟疑了大半天：“你怎么到这来了?”
“听说傻五子遭人害了，死在静叶庵，我在家闲着无事，便过来瞧瞧……”
杨秋是个平日里睡到晌午，没兴致就几天不出门的主，搪塞酒娘的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相信，但是酒娘面色煞白，只是怔怔站着，一丝疑问也没有。杨秋开了口：“不是说要教舞姬跳舞么，怎么这么早就回去?”
“我也不知道，舞姬突然说身上来了，不能再练，我就先回来了。”酒娘回答。
杨秋看她心绪不佳，就打算和她一块回去拿酒。酒娘嗫喏着想说点什么，脚下踩在了一块圆滑的石头上，一声惊呼后身子就开始往后仰倒。杨秋眼疾手快，长臂一捞，将她扶稳。
就在这空当，杨秋忽然觉得左耳有些发痒，像是蚂蚁排着队一串串爬上来，也像是蚊蝇鼓翅扇出的细风，酥酥麻麻，低弱连绵，不过就在这一瞬间，这种微弱的感觉已经成了回旋激荡之势。
五年来他虽然未与一位敌人交手，但是警醒的欲望却一下子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将肌肉全部唤醒。他双目瞳孔猛然张大，本能地拽住酒娘，往后直直退了三尺。一根飞凤针像一簇尖利的火苗从他眼前呼啸而过，一阵腥风也尾随而至，针上显然淬了极厉害的毒药。
通往静叶庵的山道旁一片惊鸟簌簌飞出密林，窜向云端，杨秋拽着酒娘，如一只飞鸢飘入密林，一个红色的人影从他的视线末端消失不见。
“你说的那舞姬穿的可是红色衣服?”杨秋急急问道。五年来他几乎是头一次如此畅快地使用轻功，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身子里的血液也沸腾起来。
酒娘似乎已经骇呆了，言辞磕磕绊绊：“是的……不是，我……倒忘了，她是喜欢穿红色的。”
杨秋将酒娘护送到马路上，吩咐她先回去，自己一路西行去往叶家老宅，临走时，酒娘和他交换了眼神，脸上的表情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极度惊慌。
金水湖面上的小舟没了竹篙，杨秋有些发愁，按道理一纵三跃便过了这五丈宽的水面，但周围凉亭内坐着喝茶听曲的零散游客，众目之下不好太过张扬。杨秋看见船尾的一块船板已被拆了去，心想必然有人遭了这无篙之罪，一怒之下卸了船板，自己索性也拆一块船板了事。
这小舟虽在金水湖面上服役数年，供进入叶家老宅使用，但却是上好花梨木精工制成，想拆下一块船板并不容易，杨秋左摇右撼，终不奏效，只得假以内力，才拆下船舷上不甚紧要的一块长条木板，代篙而用。
小舟行至湖中央的时候，杨秋忽然开了窍一般地想到，晌午在自家酒楼吃饭的定然是圣火教弟子，圣火教一向与朝廷走得近，地处西北雪境，助朝廷抵御突厥、吐蕃等边境异族进犯，那圣火教大公子风为心十五岁上就因平定吐蕃叛乱有功，获封征西大将军，今日圣火教弟子潜入洛阳城，却不知有何动作。
小舟近岸，叶宅大门已吱呀一声开了，门里一个女子笑靥如花道：“你这做掌柜的跟账房先生倒是一副德行，一个人拆一块船板，这小舟招谁惹谁了。”
杨秋有些惊讶：“你说那船板确是魏叔叔拆的?”
“可不是么，昨天过来找酒娘，说是把竹篙掉到了水里，就拆了这花梨木船板。”岩花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托大，请账房先生连底细都不问清楚。”
杨秋怔了半晌。洛阳城里藏龙卧虎，何况多少江湖人士厌倦了风雨漂泊，刀枪相见，只求找一个踏实点的工作朝醒夕乏，他的账房先生有武功底子又有什么可奇怪的！他看着岩花将大门关上，尽量将语气压得平静：“我还真当叶鸣堂本事了得，将你杀了，哪想到你倒成了他门上客。”
“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哩，我还未想到，一别五年，能在这洛阳城遇见你。”岩花连嗔带怨，她说完话便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轻阖双眼，凌厉的睫毛轻敷在娇美的面庞上，像一副浓艳得工笔画。
杨秋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声了，他情绪激动，变得更加愤怒。
“五年前狼婆山一战，我手下留情，饶你一命，你竟然还不知悔改，跑到这洛阳城作恶!”杨秋觉得自己的愤怒已经贯注到了每一个字上，但又觉得软弱得经风一吹都顷刻跌落，“酒娘如此善良的人，你也下得去手。”
“这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你们家的账房先生来路不正，我不能不杀她灭口。”
杨秋平复了心绪，岩花的手段向来如此，该办的事绝不犹疑，该杀得人从不手软，何况五年之后，她花费如此大的心力在此藏身，不达目的，定然不允许行踪泄露。
“你怎么认识了叶名堂?”杨秋用一种非常认真地态度问道，他知道以岩花的骄傲定然会如实相告。
岩花嘻嘻咯咯笑了一阵：“你未想到我是天械山庄包铸刚的私生女吧，叶鸣堂是我外甥，我们在狼婆山一战，不打不相识。”
“你自小不喜武功剑术，爱鼓捣那些机关木工，手也巧，捏泥人能卖钱，做凳子招人喜，剪纸画比针绣，布机关能抓兔子，偏偏我没想到你竟是包家出身。”
“我娘原是天械山庄一个小丫鬟，只因被我爹看上，遭正房驱逐，不得已流落民间。”岩花说起往事，唇齿间像融进了岁月的味道，细细碎碎地咀嚼一番，万般惆怅地吐出来，“她一个弱女子，本事不大，偏偏心性清高，除了包铸刚，其他男人都看不上眼，一个人拉扯我长大，饱受生计之苦。”
“伯母如今怎样?”
“死了。”岩花说道，“两个月前，临死前还天天跟我念叨，要回天械山庄看一看，我当时跟她怄气，拒了她，没想到是她死前唯一念想。”
“尸骨是要送回去么?”
“定然。”岩花道，“我娘生在天械山庄，长在天械山庄，凭什么死了连块墓地都没有。”
杨秋道：“那你这来到洛阳城，是想以江龙台的人头来认亲？你不觉得这比你母亲的遭遇更屈辱么？”
“那有什么办法？！”岩花尖利地叫了起来，她的眸子里像是燃起了火焰，又变成烫红的灰烬，语气瞬间冷静下来，像含着一块冰，“正房还在，包铸刚也想在岭南培植势力，正极力拉拢当地士绅，我以一个私生女的身份回去，他定然不肯相认！”
“有成算么?”杨秋道，“威远镖局里的人物不比五年前我那十一个盟友，黑白双煞，罢休和尚，可都是江湖上绝迹又复出的魔头。”
岩花款款移步到杨秋身前，伏到他耳边，窸窸窣窣道：“五年前我的‘凤临渊’才刚制成，只有一道机簧，能发七七四十九支飞凤针，你凭借‘千影身法’避了开去，如今我的‘凤临渊’已有三道机簧，针上淬有西北大漠里角蝰蛇的毒液，见血封喉，五年来我连夜赶工，已制成三个。这暗器发出，疾若闪电，如漫天飞雨而来，非铁甲之防，遁地之术不能躲避。”
岩花说完，顺势在杨秋面颊上印了一个吻，像是提前庆祝自己的胜利。她胸前两团坚挺的绵软和身上妖娆的香味让杨秋身体里的血，像千军万马忽然听到了冲锋号令，迎着烈烈日光，拔剑出鞘。
“我是一个恋旧的人，以前心里总念着你是小师妹……可现在不同了，本本分分讨生活的人活不成，喜怨无争的小孩子也遭人毒手，总得有人出来讨个说法!”
岩花格格嗤嗤地笑了个够：“你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腔热血，行侠仗义。”
“人都是为了救自己。”杨秋的语气平和而坚定。
岩花终于正了音色，道：“我实话说与你，鸣堂是担心江龙台有所察觉，要下手除掉傻小子，但是我怕动静闹大，没有同意，他那个姑表兄却是个不动脑子的主，背着他将那傻小子打了，哪想到傻小子命硬，没死成，鸣堂便让静叶庵一帮尼姑将他收留，把持口风，却不知谁的性子这么急，下了狠手……还稍带上一个碧玉年华的小尼姑……”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若我那账房先生是威远镖局的人，傻五子卧榻的静叶庵之外，必然有威远镖局人手时时盯防，一等傻五子醒转，便要拿人问话，如此情形，叶鸣堂会料不到?他能等到傻五子醒转，被威远镖局带走?”
“那叶鸣堂何以要陷害静叶庵一帮老尼，为威远镖局做嫁衣？”岩花定定看着杨秋。
杨秋也想不通，静叶庵本是叶鸣堂的势力范围，周围恐怕早已遍布威远镖局耳目，叶鸣堂在此行凶，目标已经够大，不可能捎带上静叶庵的年轻尼姑，更不可能再节外生枝，将静叶庵推进火坑。
他要进屋质询叶鸣堂，岩花似乎看出他的心意，在身后道：“他出门张罗静叶庵的事情去了。”
杨秋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开口了。他背对着岩花，感觉到她像是在夜里丰茂生长的植物，一下子就开花散叶，变得陌生了。他没有再回头打招呼，从岩花的左侧大步迈腿转了身，往院子外走去。
岩花的脚步声像一串惊雷，她疾奔而出，拦腰抱住杨秋，泣不成声：“四师哥，我自幼不喜剑术武功，屡遭师父责骂，是你对我呵护有加，时时袒护，出师之后母亲大病，我将自己卖入青&楼为她治病，是你倾卖所有，凑齐五万两银子为我赎身……自幼都是四师哥你最疼我，最懂我……”
“你为报答，嫁与我为妻，新婚之夜我说要生几个孩子，吓得你落荒而逃!”杨秋苦苦笑道。他并不生气，甚至有时候觉得岩花像是他的一面镜子，她逃避的事情，他也从没有真正期冀过。
他挣脱身子，大步离去，听见岩花在身后嚎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