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川清
(一)
大婚那天,摇曳红烛泻一室桔光,醉意朦胧中我仍记得她那夜眉目的温柔。那时,我心里并不磊落的想:她心里有谁,我不在乎,反正她这辈子都是我的了。
这是我一直以来对她的想法,所以,就这样不顾一切的达到了。
(二)
其实,自十七岁那年持枪征战,白银枪第一次刺进敌兵心房时,我就放弃了家这个词,一个屠戮之人哪有资格拥有那样的温暖。
直到八年前,我率军去玥东一带剿匪,作为玥国长公主的她为将士送行。传闻灵洗长公主有倾城之容,我虽常进宫却从未谋面,所以也只是听说。看着自阶上缓缓走下的女子,我心叹道:一眼倾城。
作为三军统帅,她俯身将一枚青色如意佩挂在我腰间。那样近的距离让我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淡淡香气,她纤细的指上戴着一枚简单花戒,朵朵玉石小花透过耀眼的阳光愈发剔透可爱。
她是端庄的,高贵的。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日的她是可爱的。
那次征战大小战役持续了五个多月,在那些难熬的日夜,等待军情的空隙,我脑海中竟浮现她那日慢慢走来的身影,耳边犹似还有她淡笑的话“曾将军,灵洗等你们凯旋!”
仿若她那话只是对我一人说的。
等回过神来,瞧一眼腰间青佩,继续默默擦拭着那把伴我八年征战饮血的银枪,然后苦笑一番,曾川清,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帝都忽然传来密函,皇上病危,要我率军火速回朝。
三万大军连夜拔营回京,半路下起鹅毛大雪,马儿喷着氤氲热气止蹄不前。我不顾众将士反对强行赶路,一路上告诉自己要快,一定要快!可我至今也不知自己当时到底是怕帝都兵变,还是担心她为父伤心。
回去后我才知道,她去了各地治学,还未回来。我暗暗舒了口气,好在她还不知。
先皇驾崩,太子年幼,朝堂各势力暗潮涌动。本在朝堂不做声的我第一次将自己抬到面上来,明里暗里助幼帝安稳登基。
除夕夜,听闻她回来了。我急匆匆的要进宫,连随从也未叫,到了府门口才想起是除夕,皇上给朝臣休假三天,若无大事我进不得宫门。
后来,再知晓她的消息便多和帝都第一才子苏芮有牵扯了。我这人一向只信自己的眼睛,每次去宫中必绕至朝华殿附近。她不大出殿门,是以很难遇到。但去的次数多了,终于有一次在五菱湖上碰到了她。
微风来,绿柳轻舞,拂的湖水荡开圈圈波纹。她一身素服坐在八角亭中煮茶,抬头瞧见立在桥头的我,便嘱人命我过去。
我揣着砰砰乱跳的心,想着一会儿见了她应说些什么。距离那亭子两三步远的时候,她起身迎我,迎我的还有另一人——苏芮。
他一身锦色官服长身玉立,在一旁微笑着和我打招呼,脸上是暖暖的笑意,修长干净的手很自然的取过她手中杯盏为我斟茶,笑说“雨前龙井,曾将军尝尝。”
我一个经年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哪在乎喝的是什么茶,随手接过白瓷茶盏,不意看到自己铜色手背上那道丑陋的疤痕,扯扯衣袖不做声的掩了。
她叫我过来,却并无话说,自己坐在亭中一角抽了本书看。苏芮笑吟吟的坐在她旁边伸手将水蓝纱扯过来为她遮阳,然后过来拾了棋子要与我下棋,我以自己棋艺低下上不的台面推了便落荒而逃。
常年在军营钻研下棋的我,纵然棋艺可与苏芮一较高下,也找不到自己再待下去的理由。
我再未去过朝华殿附近,每每进宫也必绕着它走。但是,他们赏花作词、煮酒吟诗的消息确从不曾间断的响在我耳边。
我和苏芮,他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学的是濂义礼,执的是狼毫笔,做的是利民事。而我,一把长枪饮人血。有哪门子的可比性!
自那后,凡有战事我率先去,哪有纷乱我必去平。我希望自己可以死在沙场上。
边境的夜色虽美,看得多了终是厌倦。黄沙厚土,凉夜日日漫长,陪伴这孤夜的是毡帐外唔唔啸啸的烈风和婆娑的枯叶。
我手中的将士越来越多,白银枪越发锋利。
终至一天,玥国四方几无战事,众将手中兵权纷交,我知道自己也要做个决定了。我本不求显赫,也可就此归隐江湖,不定那日为手中这把银枪不知何时伤过的人抵命。
可待那晚睡前摘下腰间青玉放在枕边时,我忽然想和皇上换一样东西,她——灵洗长公主。
我去求,无非两种结果。
皇上不答应,找个神鬼不觉的法子做掉我。答应,我就拥有了这九年来心心念念的女人,即便她恨我。
我做好了死的准备,却不意,皇上应了。
(三)
她嫁与我,我竭尽所能的讨好她。
我用不甚光明的手段夺得她后半生与我朝夕相见。黑夜中朦胧瞧着她安静的睡颜,我却自责又惶恐,私心里还透着窃喜。
带她去围场射猎,去马场赛马,去冬里场滑冰。后来,她病了。那段时间里,我反复想的是,假若她嫁给了苏芮,她应就不会生这场病了。也是,也只有我这个傻子才会带她去做这些荒唐事。
此后便改带她满帝都的逛。
众人皆以她自恃尊贵,不将我放在眼中、心中。她是没将我放在心中,但却是将我放在眼中了的。她的贴身侍婢瑛松告诉我说灵洗最不喜赛马,但我提的时候,她没说不愿意。
灵洗身体一直不大好,御医说是体虚少血,多养养就好了。
她平日在府中本就不怎么出去,这下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闲暇时扯几本书来看,看完也不让人立马收了,说是要不时翻翻,所以屋里的案几上终日垒着好大一摞子书,都是她要看的。
苏芮差人来给她送东西,恰巧我在。
随侍瑛松抱着东西在门口踌躇着不敢进来,瞧这样子明摆着是因我在而踟蹰不敢进,既要瞒着我我就不便说什么。灵洗这时却抬头瞧见了门口的随侍,便开口唤道“瑛松,你在门口做什么?”
瑛松低头进来,灵洗听完随侍的话白了白脸色瞧了我一眼,瑛松不敢多言要将东西收起来,灵洗不知为何忽而止住道“拿来我看看。”
她翻捡着看了看,都是些补品,遂笑着与我道“这些东西苏芮倒是送的恰是时候。”
御医说的话并不是什么要事,传到苏芮耳中也正常,他一向寄心她,此事不知倒是奇怪了。他既敢送,她又当着我的面收了,我若多说些倒是我多心了。
(四)
那日和她在阑珊楼吃饭,恰逢楼下有人闹事。我本不欲管这些事情,但见楼下已是一片混乱,酒楼的老板和伙计被打的浑身是血、人事不知。
拉了个知情的客人来问,才晓得楼下缘何如此:原是丈夫在此私会女子,妻子带人找来强行捉奸,店家一拦,便有了这些事。
我下去调节,却被那妇人一顿好骂,一旁的随侍气不过亮出我的身份,不料那妇人竟变本加厉“老娘道是谁,原来是曾三啊!这帝都谁人不知长公主和苏学士郎情妾意、男才女貌,偏你这莽夫以军权抢走长公主!还定北将军,我呸,恶心,你个瘪三!”
朝堂上不喜我的官员私下叫我曾三,这点我是知道的。而这妇人口中叫骂的话竟牵扯我和她这段姻缘的隐情,想是位官家家眷。
那位如何不肯露面的丈夫此时却下了楼,想止住那妇人疯狂的谩骂,无奈有心无力。他跪俯在我跟前,无论妇人怎么撕扯都打骂不还手。
这么个撒泼妇人,我总不能咔嚓一下将她脖子扭了!这时站在楼上的她抬了卷帘凉凉道“不过一个醋了的泼妇,夫君还难为成这样?!”
这声夫君叫得我心中“突”的猛跳。她悠悠下了楼,扫了眼那头垂的恨不得扎进地里的男子,挽上我的胳膊柔柔一笑“早听闻陆宰相的千金泼辣的很,今日得见果是名不虚传。”
我这才知这泼辣妇人竟是陆宰之女陆琼,难怪知道这么多事情!
她并没直接惩处陆琼,而是传话其父陆温盛。我心中其实并没多大怒气,但她既要替我出头,也没什么不好。
等陆温盛的空档,瞧着楼下已无处可坐,我便派人自楼上寻了张桌椅抬下来。陆温盛赶到的时候,我和她在一地碎茶盏、满室杂凌乱中悠悠下棋。
陆琼公然辱骂朝廷命官兼帝婿,且其中还牵扯长公主和苏大学士。哪一条都是要砍头的大罪!
若是不阿之人理这案子,陆琼怕是没命活到次日。但她既要亲理这案子,必要顾及陆宰面子,那么陆琼应是死不了的。
不过,一向待人宽和的她那日却并没给陆宰留什么面子。
棕色棋盘上黑子已到末路,她掂着手中黑子冲我扶额一笑“今日我又输了。”又疑惑的偏着头问我“你不是棋下的不好吗,怎的今日这般长进了?”。
我不想七八年前的话她还记得,歉然一笑“闲来无事,就琢磨这个了。”
她没再说什么,拿眼往地上瞧去,往日儒雅的陆宰此刻匍匐在地,声具泪下的说着什么养不教父之过的话,她将手中几颗黑子往棋盘上一丢冷笑道“的确,这话是不错的,陆千金今日犯这等事显是陆宰没教好。家不安,何以助天子安天下。我瞧着陆宰应是年纪大了,家中事务已无力打理,本宫只怕陆宰更没有心力辅佐皇上。”
陆温盛听及此变了脸色,陆琼明白过来她话中意思,站起来冲她叫喊“你不过是个公主,无权撤我爹爹官职!”
“啪!”陆温盛满目怒火的甩了陆琼一个耳光“孽畜,还不住口!”
她似是不在意陆琼的无礼,淡淡一笑“撤你父亲官职这事本宫自是无权。本宫只是给陆宰说了个理儿而已,若回头陆宰没了官职,应也怨不得本宫,想是全拜你这个不知高低深浅的女儿所赐。”
陆琼一张脸变得煞白,终于悟了自己今日犯下这事的惩处要自己爹爹来担,哇一声哭了出来,死命的爬到我脚边磕头以求我原谅。陆琼显是跪错了人,对于她的决定我是一向不说二话的。
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她是留了情面的,只罚了陆琼禁闭三年不得出府。
纵然我从不将面子这事儿放在心上,但她在众人面前维护我,我很高兴。
半月后,陆宰奏称染了疾患,自此便隔三差五的不上朝,后来便干脆三个月不上朝,众朝臣议论纷纷。一年后,他辞去宰相之位携妻儿告老还乡,离去前举荐苏芮为新宰相。
果是,一贯温和的她所有的那种尖锐只是为了给她弟弟扶贤士,给他苏芮铺前程。而我,只不过担了这个幌子而已。
是我自作多情了。
(四)
她很畏冷,不管什么时候穿的总比别人厚那么一两层,即使夏天还要时时抱个毯子。
后来我对她说,你若冷就抱着我睡,你夫君我火力大。自此,她入夜就喜欢搂着我的腰缩在我怀中入睡。忽然多了个人躺在身边,我竟丝毫没觉得不适,好似这样搂着她才是正正好。
经常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她都在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盯着我看,我还未开口她已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闭眼又沉沉睡去。
后来一段时间她精神不太好,老冲我发些无头无脑的火,我自是照单全收。
我这个表现她很不满意,如同自己虎虎生风的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若半响没听到别人哀嚎那么心中自是很不痛快。一日趁我上朝,她唤了侍婢悄无声息的回了她的朝华宫!
我拼命忍着不去找她。守了三十多年的空房,也没觉有什么,那一夜我却失眠了,整个人空牢牢的。
次日清早宫门始开,我便匆匆跑去朝华宫见她,她倒也没不见我,只是不多时在她宫中我又见到了阴魂不散的苏芮!
每次见他我心中都很不痛快,但又没有理由赶他走。没办法,只能在时间上占优势了!一下朝我就急急往朝华宫疾走,总比他早到个一两盏茶的时间。
去朝华宫见她时,她不是坐在榻上看书就是坐在床上看书,可她在将军府的时候看书必得在桌前,莫不是回了宫改了性情?
朝华宫的宫人呈上来的茶点都是我爱吃的,不过呈给苏芮的也是他爱吃的。她倒是一视同仁,可我是她夫君,能一样吗?!
每次和苏芮一起被“请出”朝华宫,总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子草药味,听闻他还天天往太医院跑。我就皮笑肉不笑的皱着鼻子对他关切道“苏宰若是身体不适就回家歇着,若是将病气过到朝华宫就不好了。”
他闻言一愣,抬手闻了闻衣袖,却什么也没说,一派深沉的辞了我走远。
她在朝华宫住了有两个多月便自行回了将军府,倒是让我省心。
她回府后不久,宫中御医来为她例行诊治,老御医眉开眼笑的大喝恭喜,说她有了身孕!我说她自宫中回来怎的重了些,她说宫中膳食好长了些肉,我就信了。
自知有了身孕,她愈发嗜睡,老是迷迷糊糊睡不大清醒。到七个月上头的时候,时常我下了朝,她还在拥衾而眠。我回府第一件事情就是靠在床上抱抱她,和孩子说说话。
上苍终是没有忘记我,一切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