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
(一)
我拾起苏芮今日呈上的折子,抬眼细细读了,仍不甚满意,便吩咐他再修修。坐在那方喝茶的苏芮抬头瞧我却是欲言又止,终还是垂头默默应了。
苏芮是宰相兼大学士,不是史官。我却独独要他为皇姐做传,且吩咐,作完必要呈上来让我过过目,这已是第七次修改了,免不了他不太高兴。
他喝了茶退下时问我“陛下为何选臣为灵洗长公主做传呢?”加上这次,这个问题他问了七次,而我也第七次回答他“因你最有才华。”
他笑了笑,我也笑了笑。这个答案他显是不信,我也不信。
(二)
灵洗长公主是我同父同母的亲皇姐,她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大我八岁。集美貌与聪慧于一身的她,自小便有着父皇那不可多得的宠爱,父皇每谈及皇姐时常说的一句是“可惜呀,是个丫头!”
我十岁那年的腊月初七,父皇驾崩。三天后,身为太子的我登基为帝。在那无数双怜悯和觊觎的神色中,我知道自己可能一夕命丧,成为玥国有史以来最短命的皇帝。
除夕夜,我一人坐在空荡漆黑的金銮殿里,不知明日又当如何。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缓缓推开沉重的殿门,围着雪白大氅的女子背着月光向我盈盈走来,她将手伸到我面前俯首温声道“元儿,皇姐回来了。”
她的手,很温暖。我终于睡了这二十五天来第一个安稳的觉。
半年前她自求寻访玥国各地的治学,父皇准了并派苏芮跟随。我隐约从父皇的口中探知,他想把皇姐许配给这个才情无双的新科状元郎苏芮。
皇姐回来了,她会告诉我如何平衡朝臣,如何分辨百官的报奏,如何体察民情,却从不帮我批阅案上那一摞摞的奏折。
三年丧期过,母后按照父皇的意思,要招苏芮为帝婿。皇姐不应,说要再陪我五年。
五年后她二十六,是老姑娘了,谁还娶?她却不在乎的笑说“凭你皇姐长公主的身份还怕嫁不出去?!若真剩下了,你还养不起我不成?”
对于皇姐的这个决定,不知苏芮作何想。他照旧会在朝后闲暇时去朝华宫陪皇姐品茶说话,两人冬观梅夏赏荷,秋日在五菱湖旁的枫林琴箫合鸣,他却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和皇姐的婚事。
五年后,苏芮仍未娶妻,皇姐却嫁给了定北大将军曾川清。
(三)
曾川清在朝堂向我跪请为他和皇姐赐婚时,我第一个反应是看向左手边的苏芮,他垂目盯着曾川清腰间不意滑在外侧的一块青色玉佩,脸色比平日里白些。
我要掌朝堂必削众将军权,曾川清手中握有玥国一半军权,他是我最想拿下却也最难动刀的人。
前一日夜里,曾川清来见我,带着夜色的微凉道“臣求皇上为我和灵洗长公主赐婚。”
我一怔,良久搁下手中朱砂笔道“灵洗长公主尊贵无比,曾将军你何以志在必得。”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令我心中一动“为臣者急君之所急。臣愿以手中军权为聘迎娶长公主!”
他走后,我一夜未眠。
曾川清这定北大将军的名号可是一点不虚的,征战沙场十六年,一把长枪打出的功名。虽有过人大能耐,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沙场屠夫”,来自地狱的修罗怎能和高洁的皇姐相配。即便我不知皇姐的心思在苏芮身上,也是不想答应的,更何况我知道。
但他开出的条件着实让我心动,我还未想出到底如何做,不想他在次日朝堂公然求我赐婚。我只得以此事需征皇姐自己的意思搪塞过去,但百官已知,总得有个结果。
下朝后,我不敢去朝华宫。下了步撵遣了宫人,一个人爬上高高的城墙俯瞰脚下的寸土。
皇姐一身华服款款而来,她平日不大喜繁琐的宫装,现却着这白凤飞鸣的衣袍,想已知晓朝堂之事,她在给我答案。
我不敢直视那双仿佛看透一切世事的眼睛。
她与母后的五年之约已过,再过半月就是她二十六岁的寿诞,她陪我的时间够久了。我本打算在她寿宴上宣布她和苏芮的婚事作为寿礼送她,不想半路杀出个“屠夫”曾川清。
环钗脆响间她移步至我身旁,瞧着远方的天际问“曾川清既要娶我,聘礼是什么?”
我诧异的看着她,沉寂片刻有些惭愧道“军权——他手中的军权。”
她听完微微一笑,狡黠的看着我乐“既是庄稳赚不赔的婚事,你为何还这样闷闷不乐?”
哑然瞧着这样的她,我不知如何作答,终只干巴巴的问“你爱——苏芮吗?”
她没回答我,止了笑静静的道“苏芮会是一个辅佐皇上你护玥国江山安稳社稷昌兴的贤士。”
关于她和苏芮,这是我唯一问过的一次,后来便再未提过。
是夜,我传曾川清进宫问话。
琉璃灯将屋内陈设照的清亮,我看着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将军,久经沙场的风蚀让他多了一丝沧桑,但那铮铮风骨却不减当年“玉面狼”的英气,我问他“你为何要放弃手中军权求娶灵洗长公主?”
他低头一笑,摸着腰间那枚晶莹的青玉佩道“厌倦了沙场,想找个漂亮女人过安静日子。”
诚然,他选漂亮女人的眼光很不错。
嘉正八年的八月十五,皇姐下嫁曾川清。恰逢中秋,又因次日便是皇姐寿辰,我下旨各宫月俸翻倍、玥国上下休作三天,皇宫内外一片欢腾。
这片欢乐却不属于苏芮和我。那夜,他和我在朝华宫喝了一宿的酒,大小酒壶一直蜿蜒着滚到白玉台阶下时已东方发白。那时说了些什么我不大记得了,唯有苏芮的一句话记得清晰“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如她的意,我护你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