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长公主白旋和简陋大殿中的其他人一样,在等待那个人回来。
——在京都穿阳沦陷后,昭景帝的子女大多死于战火之中,只有少部分被军臣护送,一路逃亡,在北边境后建立了北朝廷。他们所在的城,后为群山,前有宁客、长介双城为护。朱雀变后,昭景帝多年沉迷长生之术,少有涉足后宫,子女稀少。在这个北朝廷中,唯有长公主是仅存的嫡系。
近日里,群臣争议立皇女之事。国不可一日无君,纵然只剩下三座残城,大昭的王室中亦要选出一个君主。昭景帝嫡系的皇子皇女有一子一女,嫔妃庶出则是二子三女,最末的那位庶出公主,在记载中已染风寒而死,连名字都没有。
可是当时白旋已经懂事,知道那是为什么——只因这位小公主与她的母妃,皆是宫中不可提及的禁忌。
——王女柔德。
如果没有朱雀变,那么,这应该就是白凌霄的封号。
极少有人知晓柔德的存在,但是仍有一名大臣及两名宫人负责着她与她母妃的起居。她的母妃很早就郁郁而终了,穿阳沦陷后,连这位王女也不知下落。
负责这位公主的大臣是秦氏老臣秦宗阶,也是在北朝廷的臣子之一。大概就在三个月前,秦宗阶忽然收到了一封白凌霄的手书,告知她仍平安,并且可令大昭战火平息。
皇室兄妹若流落在外,她自是要全力相救。然而白凌霄目前所在的白家桥战局紊乱,正陷入一触即发的僵持境地。前去营救的人不可能太多,也不可能化作平民——古锋以及占领了数个关口,禁止平民出入。
既不能太过招摇,也要平安将人带回——白旋清楚,朝中很少有人能完成这个任务了。
接着,苏墨自来请命。
——苏墨,苏安国。白旋是如此庆幸自己做了一个决定,当她在北朝廷中初掌大权时,就下令将所有兵权交由苏墨调度,也正因此,大昭获得了苟延残喘之机,而她也因这个决定,得到了所有臣民的拥戴。
白旋缓缓合上眼。繁复的宫装与妆容令她感到疲惫,可在人前却依然要维持皇女威仪。当所有人陷入绝望的时候,王女旋交托兵权,苏墨救世。这是个那么美好的公主,当她穿着宫装走过白石玉阶时,就能满足所有人心中对于王女的想象——仁德,冷静,果断,美貌,比世间任何女人都要来得完美。所有人都认定,大昭会被一位英明的皇女与神将所救。绝望中的人,他们的信仰往往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坚定。
苏墨被派去营救这位失落在外的王女,纵然这位妹妹的身世是大昭王室的禁忌,但国破家亡,往事随风,皆不必再提。
然而意外就发生在这时——不知为何,古锋的主力部队出现在了那里,是一支三千人的陷阵营,对上了苏墨的轻骑队。当苏墨被擒的消息传回大昭,顷刻间满堂大乱。
为了带回白凌霄,苏墨被擒。一支绝不该出现在那里的部队出现了,无论是苏墨还是白凌霄,没有人回来。
在所有人惊慌失措的时候,白旋坐于她的王座上,静静地望着下面的人,神色如常。
苏墨已去,现在,这个王座上的自己失去了利刃和铁盾。可那又如何?她不会认输。天不亡大昭,她是天佑的大昭皇女,将会只手逆世。
还不到认输的时候,一定还会有其他的办法。
又过了不久,白凌霄竟然通过白河营平安归来。她手中还带着一把短剑,剑身为麒麟鳞,剑柄为麒麟云首。这把剑是古锋太子所有的名剑央云麒麟,却出现在自己的王妹手中。
——她还记得第一天见到白凌霄时的感觉。那是个夜里,自己来到了大殿之上,见到了殿中的灰衣少女。少女姿媚温婉清丽,唇边天生三分笑,与她的眉眼有三分相似,七分迥异。宫中丽人多于簧间之竹,她已见惯宫装华服,而少女青纱灰衣,黑檀为簪,顿令人起了怜爱之心。或是长姐如母,思及父皇母后俱已不再,徒留数名姊妹,白旋心中不禁悲怆。
她执过白凌霄的双手,道,“凌霄妹妹平安就好。”
白凌霄颔首行礼,礼数不算周全,但也无从计较;白旋拉过身后另一名宫装少女,那名少女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容姿甜美,身穿宝蓝绣金竹花宫装,“这是你的二王姐夕流。”
白夕流上前颔首,眉眼间隐隐倨傲。她与白旋自幼一起长大,虽是嫔妃庶出,但生母早亡,昭景帝令她认皇后为母。轮作身份,她自然比寻常王女帝姬高上一层。
那日初遇历历在目,少女虽带笑,却似乎与她们存有隔阂。
“无名嫔妃所出,岂可与我们姐妹相提并论?”夕流并不喜欢这个淡泊的王女,遑论与她交好。当为白凌霄安排住处时,第二日就有宫人回报,凌霄的居所被夕流上了锁,强迫她移居他处。
夕流容貌甜美可爱,自幼受尽宠爱,难免骄纵了些。白旋自是知道的,没什么意外,只是将人叫来,嘱咐了几句。倒是白凌霄十分沉得住气,根本没有拿这件事情烦扰过她。
央云麒麟的事情,她原原本本告知了众人。白凌霄认为,自己拥有一剑三愿,可以消弭古锋与大昭的战火。会议上都是些老臣,包括白旋在内,都在忍耐自己内心的笑意——太天真了。这个不谙世事的王女,或是看多了民间才子佳人的演义,才会真的信以为真。
可是之后,这个年轻王女的一番话改变了大局,再之后,她与秦宗阶与白旋的会谈又改变了决策。
白旋至今还记得她的那番话,每一个字,每一次轻叹,每一缕字里行间的温和笑意。
——从行宫南望,可以望见云脉瀑布。云脉是接云岭的北侧山脉,也是杨柳滩的上游。白旋很熟悉这个风景,千丈瀑布宛如九天银河垂落,惊起云雾无数。瀑布下的地势是经过人力开凿的,当年因为地势过低,年年洪涝萦绕长介、宁客两城百姓,民不聊生,所以请涛天国的能工巧匠主持过治水工事,效果显著,已十余年未曾有过洪灾。
白旋望着那里,等候着消息。当她心绪纷乱时,云脉瀑布的景色似乎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随后,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宫人回报,凌霄公主平安归来。
终究还是开始了。
白旋自王座上立起,走下石阶,带领群臣来到了城头——城门正缓缓关闭,一匹轻骑,一辆车辇自外而内。同时,一名披甲军士跑上城头,单膝跪地。
“报——古锋军开始后撤!”
白旋的笑意凝结在了唇边,显出了微不可见的破绽。
“……后撤?”
——不!不应该是后撤!
知晓内情的数名老臣立刻知晓不对,而其他不知情的大臣还处于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之中,以为王女白凌霄真的以一己之力让古锋退兵了。秦宗阶已经带人冲下楼,准备去找白凌霄;而车辇根本没有进入行宫,它停在了行宫外。
少女青纱灰衣,步出辇外,手中所拿的是一支花火箭。还未等他们拦截,白凌霄已经拉开那支花火箭,火绳立刻滋滋燃起,下一刻,伴随一声呼啸,高空中骤然炸开了一朵绚烂烟花。
同时,南方瀑布云雾中,开始弥散起阵阵灰烟。
——杨柳滩外,应帝华正负手而观。大昭最后的三座城池,宁客、长介、临边,北朝廷在临边城中,只有攻陷了宁客与长介双城,才能灭亡大昭。
“三军已经依照陛下军令,后撤五里。”陆名英道,“可大昭并无动作。”
“……是么?”他望向远处,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不久,白马上的青年皇族翻身而下,猩红披风在风中鼓动。
“陛下,臣弟带人四处找过了,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凌霄花树。”应秀嶂的气息还紊乱着,应是疾行许久所致,“可白凌霄她……”
“她骗了我。”应帝华道,“后撤五里……有其他的目的。”
就在这时,自南方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急促号角。这是曲羊角吹出的尖利声响,六声短促,代表全军后撤。而没有应帝华或者贺兰将军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有权下令后撤。
——只有一种情况,会让斥候做出这样的决断。
“天灾?”
应秀嶂茫然四顾,可也没有停留,迅速上马。在古锋军中,只有斥候见到了重大到可能威胁到全军的天灾,才能使用这种军号,警告三军后撤。一旦听见此号,上至天子,下至兵卒,悉数听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斥候是绝对不敢用这个军号的。
应帝华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上马,“传令三军,迅速后撤!”
战角军号此起彼伏,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隆隆声响——声音由南方而来,伴随着这阵天摇地动的巨响声接近的,还有一片雾。
一片“白雾”。
没有人看得清那是什么。“白雾”席卷吞噬着周遭一切,无论山石或是古树。就在这时,军中开始有人注意到远方的云脉瀑布,很快,喧哗声遍布三军。因为高耸的云脉瀑布正在渐渐崩塌,压碎了山脉下的治水大堤;积压了数十年的洪水倾巢而出,疯狂地绞碎它们所能碰触到的一切——古锋军已经退出一里,紧接着,就在三军的面前,万物被夷为平地;首当其冲的宁客、长介双城,他们城头的士兵甚至来不及吹响号角,两座城池的高墙就全数被洪水卷得粉碎,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