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他问。
“太子忘了吗,我叫白凌霄。”她将弓还给了他,拿回了自己的冪篱,“原是京城人,王城破后,逃难到了白家桥故居。家里没什么人了,父母俱已不再。”
“记住,央云麒麟的保证,仅仅是对于白凌霄的。”应帝华说,“如果你骗了我,如果你不是……”
“我是。”她笑了,笑意柔和,“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骗过你。”
他们将猎物都收好,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话题。白凌霄如果是敌人,她也没有伤害过他,应帝华还不会贸然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动手——他将她当做一个不懂事的民女,出言不逊,百无禁忌。
“就在这里烤兔子吧。我带了些盐巴。”他从衣袋中拿出了一块盐石,用小刀削下一块,然后将野兔薄皮切筋穿在树枝上。白凌霄看着他生火搭架子,手脚利索,显然做这些事情做的很熟络。兔肉很快就烤了起来,发出滋滋肉香。她说,你不当太子,当个厨子也不错。
“还没吃呢,就敢下定论了?”
“看起来很好吃就行了。”
等肉烤熟的时候,应帝华和她说着自己家里的事情。因为白凌霄的故事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她出身富贵人家,母亲是妾室,为父亲所不喜,最后郁郁而终。
“我与靖陵王同是嫡出,母后是古锋国陆氏长女,不过我们兄弟俩很久没见过她了。就记得要一起上战场的时候,她希望王弟留下——母亲总是喜欢小儿子。可是王弟还是跟着我来了。”
“古锋只有两个嫡出皇子?”
“对。”
“那他为什么跟来?战场刀剑无眼,如果真的出事,岂不是天大的损失。”
“因为,这里有苏墨。”
应帝华说着,不由苦笑。他的王弟应秀嶂就是为了这个理由、为了这个人,跟自己上的战场。
苏墨二十二岁那年曾排出九节回天阵,是以枪矛队与方盾队为主,配合轻骑队,以五进一退,九节一变为章法排布的,至今无人可破。应秀嶂也是因此开始崇敬大昭军神。两国交战时,昭景帝不愿将兵权交由苏墨,有逸才却置之不用,直到都城告破。白家桥的一战,苏墨重伤他,自己亦被擒。当时,古锋陷阵营有精兵三千二百人,而苏墨的轻骑队只有三百余人——大昭早已无兵可用,山穷水尽。
就凭借三百余人,苏安国挡住了陷阵营的攻势,付出了以将换将的代价,将自己剥离出战场。军神之名,名符其实。
——如果没有白凌霄这个变数,应帝华早已死了。
“靖陵王对于苏将军的崇敬,远胜于大昭百姓。你不知道,他在两国交恶前,他还试图传信于大昭安国将军府,希望成为将军座下学徒。若非被我发现拦下,早已酿成大祸。”想起弟弟年少无知时的往事,他忍不住笑了,应秀嶂心思单纯,自幼被母后呵护备至,只能纸上谈兵,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他这次带弟弟上战场,就是为了让他看看真正的厮杀是什么样的。
“纸上谈兵,也不是坏事。真正精妙的兵法,往往皆是自纸上而来。”
“王弟年少,不知天高地厚,还自己偷偷出了一本兵法,命人广印千册,就希望流传到大昭,被苏墨所阅。我连看都不敢看……”
“你是说《牡丹鬼兵谱》?”
应帝华一怔,自己都没立刻想起来那本书的书名——《牡丹鬼兵谱》,对,确实是这个名字。应秀嶂假托“牡丹鬼”之名,因为苏墨出身牡丹山,牡丹山有山鬼传说,人称牡丹鬼。这本书连古锋都没什么人关注,更别提大昭了。
“……你是怎么……”
“近贱远贵。”白凌霄望着身前火堆,笑意恬静,“在古锋没有人看,毁之可惜,卖气微薄,那时古锋和大昭还未开战,商贸流通,经常能看到书商在卖。我也看过。当时只想,写书之人必是古锋皇族,不曾上过战场,通篇纸上谈兵。”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也懂兵法?”
应帝华心里有点尴尬——自己弟弟写出这本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被自己身边坐着的红颜看见了,他恨不得直接把白凌霄手里那本什么鬼兵法抢过来烧了。
“有眼睛的人就看得出来。”白凌霄说,“用词、用句、用典,尽管竭力掩饰,但绝非平民所写。这本兵法中,军阵大多针对苏墨的安国兵法所设……”
“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写的东西也天真可笑,你看过就算了。”
“不。不……”
白凌霄却只是这样说着,摇了摇头,屈起手指抵住下唇,陷入了沉吟。
——不是这样的。
应秀嶂……
她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兔子应该烤熟了,应帝华正将它撕开,放在宽大干燥的树皮上,交给白凌霄。
“吃一口,觉得淡的话就擦点盐?”
“刚刚好。”她吹吹热气,咬下一口。皮肉金脆鲜嫩,十分可口,“对了,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他正在处理自己手上的兔子,以外她又要说些不找边际的话。
“——如果你死了,谁会代替你?”
“放肆!白凌霄!”
这个问题触动了决不可触及的底线,应帝华喝止她,重重一拳打在她耳边的树干上。可是她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还嚼着他新烤好的兔子。
“嫡出只有两名皇子,一名是太子,一名是靖陵王。若你出事,国事无疑就将由应秀嶂接管……”她将树皮放下,看着身边被剥下的兔皮,鲜血淋漓,“——所以,太子,你不可以死。”
在应帝华心中,他似乎已经给了白凌霄一个特权——她可以出言不逊,可以百无禁忌,甚至可以在他的面前,说那些绝对不能说的话——但是,她说得没有错。古锋耀承帝是他们的父皇,现已病重,国事实则是交由他在决断。战场刀剑无眼,一旦自己身亡,就将由应秀嶂成为太子储君。
古锋从来立嫡长,其他后妃所出的皇子大多年幼,或已至各自的封地,只有他们俩兄弟在权力的中心。
“我不说了。”她用树叶擦净双手,“我们回去吧。”
“你最好别再说。”
他拿起弓箭,翻身上马。回去的途中,她果然一言不发,像是知道错了。将近快到住处的时候,白凌霄说,我想去买些针线,你能送我去吗?
“这么晚了,哪里有卖针线的?”
他稍一想,也知道她的意思了——离白家桥不远,有一个临边族开设的夜市。她的意思,恐怕是想逛夜市了,却又不好意思说。
“我去家里拿些零钱,你在这等一会。”她小心翼翼下了马,又低头,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裙子,“……顺便再换身衣服。都是血。”
“我等你。”他也没下马,就骑在马上,等在住处的不远处,看着她进了屋。就在门刚刚关上的时候,应帝华听见了大队人马靠近的声音——至少有数十人。
——是古锋人来接他了。
他正想着九灵脚程够快,便听见一个南地口音的男人在说话——打头的是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而后面跟着他的,是五十余个大昭士兵。
应帝华骑马退入林中,无人发现他。
“军爷,就是这儿了。”他和身后的军官说,“早上啊,在马市看到了一匹战马,马饰上有古锋的纹章,卖马的女人也没说这马哪来的,我就跟着她一直到了这……”
那军官回头嘱咐了几句,似乎随同的士兵是上一次来这里搜查过的,但是因为没有查到他,所以在之后的搜查也未来过这。很快他们就冲进了屋内,应帝华甚至来不及进去救出她,那些士兵就找到了白凌霄,将她带了出来。
同样被带出的,还有央云麒麟。
他就在不远处,因为树林的遮挡,无人发现。但是白凌霄知道,应帝华都做好了准备,她会指向自己所在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无论那些士兵说什么,她只是摇头。
人太多了,他不可能硬冲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为什么不说出自己?
他彻底弄不懂白凌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她救自己是为了钱,如果连命都没了,那一切也无从谈起。
应帝华看着大昭士兵远去,看清他们走的方向应该是东方白河营,旋即调转马头,向杨柳河的方向疾奔。不管路上有多少敌军,至少杀回去找救兵,是唯一的办法了。
这一路上经常能看到流民和大昭兵,不过数量少了很多,大抵是因为苏墨被擒的消息已经传出的关系。
就在这时,乌云然嘶鸣一声,躲过了地上的绊马钉。应帝华转身便见林中冲出了五名大昭士兵,大概是确认了自己的坐骑上有古锋纹饰,果断决定拿下他。他当即拉弓射倒面前一人,策马向前冲去,但是身后几个人紧追不舍。
“抓住这个古锋人,重重有赏!”
那士兵向附近的流民大喊。几乎是立刻,四周的流民一哄而上,将乌云然团团围住,想拽他下马。
“都不要命了吗——”他抄起战弓,打向马前的人。沉重的战弓当场打翻数人,却有更多流民拥上。几个大昭士兵已经举弓瞄准了他,下一刻,必定是箭弩穿身。
——竟然为了一个小姑娘,把自己折在了这!
应帝华不禁苦笑。很早就有一个人和他说过,他这一辈子,必定是折在女人身上。
就在这时,随着数声轻响,弓箭射中了它们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