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白凌霄竟有些茫然。
疲惫让她没有继续戴上微笑的面具,当她此时应该撤下笑容时,竟然而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天色将暗,墨蓝天幕下,白衫城华灯初上。红底白茶花的纸灯笼照亮全城,华光染上她的白衣与灰衣,洗去了它们原本的颜色。
“真巧。”她侧了侧头,笑得像一只美丽的狐狸,“这把剑——我也有。”
她稍稍拉开了雪色纱笼。纱笼下,一把短剑被系在她腰侧。
“这可真巧。”白凌霄恢复了笑容,微微颔首,“我知道有一个人,拥有这把剑。”
“哦?”白衣女轻抬眉,“请指教?”
“大昭柔徳帝姬。”
“便是你。”
“是吗?”她望向女子被灯火映的明亮的双眸,“那——你是谁?”
她们之间沉寂片刻。因为茶仙会而人海往来的街道与经久不散的茶香,令这座素来宁静的小城进入了少有的喧嚣。但是寂静在她们俩之间蔓延,至素与至艳之间,顷刻间针锋相对。
“我是,又不是。”她笑的很美,盈盈眼波中,仿佛有柔情流转,“就和你一样。”
——是冒充者?是投机者?
还是说,“白凌霄”不止一个?
“何必呢?”
很快,白凌霄也想通了其中的机巧,不再提防——因为没有必要提防。这个人既然在冒充自己,声称拥有央云麒麟,那就让她继续这样做好了。她如何知道自己的样貌,如何拦截到自己的,都无所谓,因为,她们两个的目的没有冲突。
没有冲突,就不能耗费过多精力。
白凌霄转身便走,却被那女子一把揽住了胳膊,并肩而行。在旁人看来,就是好像是两个亲近的朋友似的;她的力气没有白衣女大,也不想狼狈挣开,便被她拉着一起走在喧闹的街道上。
“一剑三愿可不是容易带着走的东西。”灯火将她的眸子照得很亮很亮,仿佛淬了艳丽的火,“——小凌霄,你不问我的名字吗?”
“有必要吗?”
“我叫……”她站住了脚步,白衣女比她高挑一些,此刻稍稍弯下腰,平视着她的双眼,“——钟神秀。”
灰衣少女的眼中,乍然有波澜起伏,却转眼平静。
“是吗。”她微微笑了,“是个好听的名字。”
“所以,我们应该有许多想说的话。”钟神秀含笑,拉着她再次往前走,“比如说,如何达成你这一步的目标。”
“我不认为我会有助力。”她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至于你是谁,我想我就算问了,你也不会说。”
“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我只能从头猜起了。”钟神秀苦笑,素白的指间纠缠着那串细细的佛珠,“首先,临边城——”
临边城象征的意义,远大于它本身的价值。
它象征着最后的大昭,象征着四国这个平衡的存在。所以,哪怕这只是一座孤城,它便不能消失。
无论是女相云一还是朱庭秋,都猜测过白凌霄会不会放任临边城消亡。但其实只要明确了临边城的巨大意义,这个疑问就显得幼稚了。因为,白凌霄绝不会在现在放弃临边城。
“这要从你的目的说起。如果没有猜错,你的目的,就是取代白旋,成为女帝。”
从一开始,她就不打算只作为一个无名帝姬。但是有趣的是,她也没有让人察觉到野心。这是白凌霄的优势,也是她为什么可以造成这么多次先手。
“所以,在大昭穿阳沦陷时,你没有和其他王族一起逃亡,而是单独离开,到达了白家桥,开始你的这个算计。”
白家桥离三座城很近,而且人流复杂,各类情报都容易获得。她先是写信给临边城,告知自己在外流亡,希望皇室派人接应,引来了苏墨。
“那,你怎么确定这就是我的计划?”白凌霄问,“苏墨被俘,对大昭没有好处。而且只是救一个无名帝姬,也不一定要苏安国出动。”
“只能是苏墨。”钟神秀说。
当时兵荒马乱,接应营救的部队人数不能多,而且必须随机应变。大昭可用之将不多,苏墨是唯一可以符合这个条件的人。
“你料准苏墨会出兵,计算了他们的路线,然后,将情报给了古锋人。”
——接下里,应帝华和应秀嶂一起出兵,重军之下,擒下苏墨。
“可你还是没有说明我的问题。”白凌霄叹了口气,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停住了脚步,“苏墨被擒,对大昭有什么益处?”
“苏墨必须被擒,或者说,他死了也无所谓,只要他和你不会同时处于临边城。”
因为苏墨是一个太简单的人。
他是军神,可在其他方面,便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白旋重用他,他便忠心耿耿。百姓遭遇兵燹灾祸,他便出兵救援。这个人爱兵爱民,纵然他的兵法神鬼莫测,可是,他的为人太过简单。
“如果让他知道了你在设计白旋,而且云脉瀑布的炸毁和你有关,苏墨会如何?”钟神秀一边轻声细语,一边在面具摊上买了两个面具,一只是狐狸,一只是赤鬼,“哎呀呀……可真是想都不敢想。”
白凌霄接过了面具。
——对,这确实是苏墨必须被擒的原因。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白旋依赖苏墨,只有夺走这最后的依赖,自己才能够随意控制白旋的思绪。
“如此,你的第一段计划就剩下了两个问题了。第一,你为什么不杀应帝华。第二,你为什么要让古锋军兵退五里,躲过洪灾。”
“这故事说得有趣。”
赤鬼面具有些沉重,在少女的手中显得森冷。白凌霄将它戴上,开始习惯面具后狭窄的视野。
“——因为,应帝华死了,继位的人就是应秀嶂。而你,没有钳制应秀嶂的方式。”
“哦?只是这样?”
面具下,她们都无法看见彼此的神色,也不必去看。
“第二个理由,《牡丹鬼兵法》。”
依然说对了。
白凌霄的手背,被钟神秀腕上佛珠一下一下碰撞擦过,有些微凉。
应秀嶂假托牡丹鬼之名,以苏墨作为假想敌,写的《牡丹鬼兵法》。
有一小部分原因,她不能杀应帝华,就是因为透过了这部兵法,她所看到的那个应秀嶂。
“巧合的是……”钟神秀拉她向右边卖木雕发簪的一个小摊子上走去,“我也看过那本书。”
“那,你觉得?”
“逸才。”
从钟神秀口中说出的,是这两个字的评论。
一个被轻视的兵家逸才。
“就算无法立刻胜过苏墨,也能够与苏安国旗鼓相当。”钟神秀幽幽叹息,声音被面具过滤得模糊,“应帝华兵法是贺兰伯山所授,中规中矩,易守难攻。相对的,他所带领的玄甲兵擅长守卫,并不擅长进攻。大昭之所以能被他打得节节败退,实在是先帝折腾……哎呀呀,修口修口。”
“到了这一步,就不必装了。”白凌霄神色淡淡,也没有心情和她再伪装下去,“——先帝无德,罔顾军事。”
“不必再装,那,我们同时取下面具可好?”
夜市喧嚣已至尽头。灯火阑珊,徒留二人。
话音落,二人却是谁也未动。
没有人先取下,也没有人会取下。只因她们都知道,不是还未到时候,而是这个面具,是至死也不可摘下的。
“最后一点,兵退五里……”
静默过后,她们站在一处莲花池边。尚无莲花,只见灯影摇曳,满池金光。
“因为古锋军的折损也很严重。如果他们不退,可以说古锋的兵力也会遭受巨大折损。这样一来,四国力量会更加严重的失衡,连三方掣肘也做不到。你要保留古锋的兵力,不能让涛天和彰国趁虚而入。”
话音落,她摘下了白狐面具。乌发随风飘散,韶光正盛。
“往事不可追。小凌霄,来事呢?”她问。
言辞温温,宛如春风。
白凌霄想问那个问题,问她是谁。可是她没有问。这是一种坚守,是智者谋算到了极致时的死守。
连云一都无法谋算到的地步,这个叫钟神秀的人,究竟是谁?
因为钟神秀这个名字,一个过去的人成为了她们的联系——一个影响了白凌霄一世的人。
一个死人。
“到此为止,你都做的很好。可是,失误仍然不胜数。”见她不言语,钟神秀便再度主导了局面,夜风微凉,她白衣纱笼云袖鼓动,“精准是你最大的缺陷,却是某人最大的优点。而你的缺陷,早已被人窥得。”
“你的话,让我觉得熟悉。”
“你应该不止听过一次。我只是旧话重提。”钟神秀拍拍她的头,又挽住她的胳膊,两人一起沿着池旁缓步同行,“你引起了白旋的欲念,又放任自流。临边城这艘船即将沉没,谁会是拉住它的人?你用棋局引出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这一次你选择的决定性关键。可是,太粗糙了。”
她摇头,评点着白凌霄还未说出口的计策,仿佛一切无需言语。
“涛天、彰国合力,自然可以救大昭。”白凌霄道。
“如何救?”
“用兵救。”
“兵发何处?”
“兵临城下。”
此言出,钟神秀骤然大笑,目光柔和,用一种温柔而宽和的眼神凝视着她。白凌霄确实请双方出兵了,这双国重兵,即将兵临城下。
——兵临,临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