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卫国释放楚国质子回朝。
上百个身着盔甲的侍卫在一辆华丽马车前后护卫,侍卫后还跟着几百个奴才侍女,这队伍如长龙一般在街上前行,显得好不气派。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伫立在人群之中,不禁好奇这马车中坐的是何人。一旁的妇人叹息道:“楚玄王当初也够狠心哟,把自己刚出世的儿子就这么放在卫国,也不知道这孩子卫国受了何等欺负,能活着回楚国真是不容易啊!”
老者若有所思地摸了一把自己的白须,见那马车帘子被风吹起,他不经意间往马车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着繁复宫装的瘦弱少年正端坐在马车里。
这少年模样生的十分好,可眼神凌厉地让人只觉可怕。
老者一惊,他猜这少年许是在卫国受尽苦楚罢,相由心生,想必这世子活的极其不快活。
街上这么多人,谁也没注意到老者的手在宽大的衣袖里划了一圈。
老者悄声念起极快却又古老的咒语,时间在此刻静止,所有的人保持着他们现有的姿势,喋喋不休的妇人仍是张着嘴,跟在马车后洒着花瓣的侍女手扬在空中,马蹄静止于花瓣之上,整个画面看起来安静却又诡异。
马车里的少年察觉到车外的异样,掀开马车上遮挡的帘幕。
老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出现在少年面前,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老者拿住手腕。
“你是来杀我的?”少年镇定地开口,仿佛这句话,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者眯起眼:“并不是。”
“哦?”
老者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小子,我只是想来帮你算一卦。你信命吗?”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只知道,权利的最高处,便是众生命运的主宰。”
老者的目光如一道鹰钩般的闪电,直射进少年的眼中。少年似被蛊惑般,动弹不得。
少年回过神时,面前的老者已经不见,他的手中多了一块青木牌。当看清木牌上的字时,他却只觉头皮发麻。
车外一切如常,喋喋不休的妇人继续讲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故事,洒花的侍女将花瓣扬在空中,马蹄踏过落花,溅起一阵尘土,唯独不见老者的身影。
“你究竟是谁?!”少年面容狰狞,手里死死地握着那块木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张狂的笑声在马车里响起,少年慌忙在这不大不小的马车里寻找着老者的身影,可却诡异地发现,车里只有他一人。
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生爱酒,知天算命,谷渊子是也!”
马车伴着洋洋洒洒的红色花瓣越走越远,这一长龙队伍逐渐消散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且说这当今世道,自中原大陆九国混战后,小国不是被吞并便是难逃亡国的命运,而如今国力强盛令人不可小觑的,除了楚、姜两国外,便要数新王登基即位的卫国。
这新王一边是与姜国联姻结盟,另一边又将一直关押在卫国的楚国世子给送回了楚国去,以表与楚国结盟之意,连续的一番举动让卫国很是左右逢源。
坊间传出这都得多亏了新王身边的段丞相,说这段辰苏不过年方十六,却深谙治国之道。然新王倒也慧眼识珠,即位后便让着这少年做了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段辰苏年少有为,才上任不过一年便使得卫国与楚、姜两大国并列,又对兵法史书极其了解,深得卫王信任,便命其常伴左右,一时荣宠无限,叫得旁人好生羡慕。
这丞相府平日里也是热闹的很,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也只道是人之常情。卫国中人哪个不想与这年少有为的段丞相交好以求得卫王赏识。
这日照例是宾客临门,段辰苏搭着一件用白狐狐毛缝制的银丝披风,倚坐在主位上,端起桌上的青铜酒杯,笑意盈盈地向这些个宾客示意道:“承蒙各位仁兄关照,段某人才能如今日这般平步青云,此杯我先饮为尽,诸位随意,尽兴便是。”
一番话看似无意,却将自己所得的荣宠全归功于底下的宾客们,宾客之中亦有不服他之人,不明白为何他如此年纪就能得卫王重用,今此一见,也不得不折服于他为人处事之圆滑。
云锁躲在屏风后,见段辰苏面上带着几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堂下也只见一片融洽的气氛,便觉好生奇怪,自个儿嘟起嘴来,双眉拧成“川”字。
“在想什么啊,想的这么入神?”轻轻柔柔的女声响起,云锁抬头,正对上云嫣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
“嗯,我在想,堂下那些人有几个是真心对段辰苏的?”
云嫣笑笑:“当然一个也没有。那些人啊都有着各自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要从段辰苏身
上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哪里是真要与他成为莫逆之交。”
云锁歪着头,不解地问:“可段辰苏不也一向都是不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的吗?为什么他们现在能相处地好像是一家人一样和睦?”
“人为了利益,可什么都做的出来,又岂止是带上面具去面对不喜欢的人?”
“那他不累吗?”
云嫣眸光一沉:“谁知道呢?”
酒过三巡,底下的宾客开始不安分了起来。带着酒意,有人率先开了口:“咱们的大王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后宫里的嫔妃里,加上新迎娶的姜国公主,也只有五人,倒有些说不过去啊。”
另一人接道:“素闻姜国的玉澜公主才华横溢,颇有胆识,卫国的后宫有她足以!”
御史左铭吞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怕太后不这样想。”
“哦?不知御史大人有何高见?”段辰苏抬眼,望向这一向与他意见相左的盟友。
“丞相说笑了,我哪里来什么高见,不过是太后一心期盼大王早日开枝散叶,可宫里的娘娘们至今还没有谁能有这个福气,为大王诞下子嗣。”
段辰苏把玩着酒杯:“听闻太后似有意为大王举行选秀。”
“那可真是好消息啊!”
“不错!不错!”
堂上之人纷纷附和,宴会上的气氛一时热闹了起来。
左铭笑道:“对你们这些有妹妹、女儿的人是好消息,对我们这些孤家寡人,可是大大的坏消息,丞相大人,你说是不是?”
还未等段辰苏答话,飞虎将军孟衍道:“诶,丞相大人怎能说是孤家寡人,两月前府上云嫣姑娘的一舞,可真叫是绝色倾城呐,令在下也是思念至极。”
堂上之人皆一阵哄笑。有人调笑道:“孟将军要是喜欢地紧,何不向丞相把云嫣姑娘讨来一解相思之苦?”
孟衍惋惜道:“我倒是想啊,可这样的绝色女子,怕是已经被丞相安排好了去处,不日就要去大王身边伺候了吧。”
段辰苏自顾自地欣赏着手中这名贵的青玉酒杯,并不言语。
屏风后的云嫣一怔。
堂上有人道:“云嫣?可是顾家的女儿?罪臣之女,若是真能得到大王的宠爱,那可真是修了几生的福气。”
“哟,她的爹莫不是那个私吞了饷银五十万两顾别鹤?”
堂上传来一声哂笑:“父亲都是这样的品性,可指不定女儿怎么样。”
云嫣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校尉季照礼接道:“还能怎么样,不就是下贱?”
“哐当——”青玉酒杯骤然落地,发出尖锐又刺耳的声音,让所有人的目光不得不都转移到段辰苏身上。
他拢了拢身上的银丝披风,直直看向季照礼:“校尉大人若觉得下贱,不知对自己的妹妹跟下人私奔这种事,该用什么话来评价?”
“你!”季照礼气的面色发白,他最不愿人知道的家丑,此刻被段辰苏就这样轻易地公之于众。
“好了好了,今日大家齐聚一堂,可莫要因为无足轻重的人扫兴。”左铭端起一杯酒向季照礼示意:“这杯我就代丞相向季兄赔罪,先干为敬了。”
季照礼虽脸色难看,却也不好发作,只得不情不愿地喝下了那杯酒。
“哈哈哈哈哈哈,左大人这盟,与丞相结得也太明显了,真叫我等好生羡慕啊!”孟衍大笑,目光不时在段辰苏和左铭面上流转。
其他人附和着笑笑,整个宴会的气氛陷入微妙的尴尬之中,最终不欢而散。
宾客走完后,整个大堂上剩下段辰苏一人,他闲闲地饮着酒,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云锁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她夺过段辰苏手上的酒杯:“姐姐说过,酒喝多了,伤身。”
他倚着头,眼里含着笑意:“是吗?”
“段辰苏,你是不是不高兴?你不用害怕那些人,我会保护你的。”云锁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大声道。
自半年前顾家发生那样的惨祸后,她知今后能信任、要保护的人,除了姐姐,便是眼前这在雷雨夜哄她入睡的段辰苏。
但段辰苏并不答话,脸上仍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这般无邪的笑容,仿佛这世上所有肮脏不堪的事物都与他无关,可偏偏在他的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断送了多少人命。
他摸了摸她的头:“你要保护我?”
云锁使劲点了点头:“姐姐说,那些人都不安好心,我要保护你,还要保护姐姐,谁都不能欺负你们。”
段辰苏俯下身来,与云锁平视:“能保护别人的人,都是很强大的,只有强大的人,才不用怕任何人,才能保护别人。”
“那云锁以后也要变得强大起来,用保护你和姐姐。”
一阵晚风袭来,段辰苏将身上的银丝披风脱下裹在云锁身上,轻笑道:“我等着那一天,等着你来保护我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