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讨厌的,便是听人家讲出‘天意’二字,似乎世上的一切苦难,有了这两个字便有了解释,所以一切便不用去争,皆由长生天做主,可长生天能救的,又有几人呢?这世上能救自己的,就只有自己。
萧谨之乘着被唤作阿南的巨兽在夜幕里前行,眼见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也幸得阿南有着在黑暗里辨路的本事。他想起今日在市集所见之事,百姓皆在议论卫姜联姻,大赦天下。
那绸缎铺的伙计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姜国的玉澜公主出嫁那日,无数奇珍异宝陪嫁,侍卫数千名送嫁,又嫁得卫国年轻有为的新王,真真叫风光无限。却听得他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她终究是遵循自己的使命去了么?
他觉得自己着实太可笑,她都已然做出了选择,他又何苦再继续纠缠。他这样想,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想她,可眼前偏偏浮现出她巧笑倩兮的模样,那么近,仿佛他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他像是被蛊惑般地伸出手,想要接近那幻象,心中却突然一紧,如万箭穿心般的痛感传遍全身。
萧谨之痛的失去知觉,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他再次醒来时,见一个小脑袋正伏在自己身上,一会捏捏他的手,一会又捏捏他的鼻,萧谨之叹了口气,一下坐起身来,双手抓住这个顽皮的少年:“天河,不要闹了。”
“萧叔叔,你醒了啊!”沈天河大叫道,“我这去告诉爹!”
沈天河跳下床去,急急忙忙向外跑去。却在门口与一身着紫衣的男子相撞。
“哎哟!”沈天河叫了一声,紫衣男子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小滑头,不去好好读书来烦你萧叔叔做什么?”
“哎哟哎哟,”沈天河委屈地望了一眼紫衣男子,“爹,您轻点轻点,我耳朵都快掉下来了!我这不是关心萧叔叔吗?”
紫衣男子轻哼一声,放开了沈天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着贪玩偷懒,快去把《论语》默写十遍,不写完不许吃晚饭。”
“爹!”沈天河瞪大了眼,哀求道:“十遍很多的。”
“那就二十遍。”
“爹你!”
“还不快去?!”
沈天河对着沈无尘做了个鬼脸,边跑边说:“怪不得鸢姨不喜欢你,你真是太残暴了!”
沈无尘气急败坏地冲着门外吼道:“三十遍!”
萧谨之笑笑:“天河真是越发像你了。”
沈无尘冷哼:“像什么像,好的没学到,坏的学了十成,现在就这么古灵精怪的,长大以后还不知成什么样。”
沈无尘将门重重合上,挑眉看向倚在床上的萧谨之,提高了声音:“说正事,你明知墨族幻术最忌讳的是什么,还敢妄动情念,还敢擅自去姜国找那个女人,你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萧谨之默然,他岂会不知,轻则如同方才那般万箭穿心之苦,重则血脉逆流而亡。可这样一个占据了他整个心的女子,又怎能如寻常琐事般说忘就忘?
“可是用了忘忧池里的百年昙花来救我?”
沈无尘颔首,又嫌恶道:“你也知这昙花百年才得两朵,若你再三番四次地妄动情念,我可没多的办法救你,到时候你可只有等死的份。”
萧谨之知沈无尘一向嘴上厉害心肠软,对他感激道:“又承了无尘兄一个情,谨之着实无以为报。”
沈无尘见他一副正经模样,口气便软了下来,说:“你我相交多年,何必如此计较,只是你既然修习了墨族幻术,就应该明白,只此一生,断情绝爱。早些与那什么玉澜作了断吧,这样,你活的更好,她也活的更好。”
萧谨之苦笑,原是沈无尘不明白,她早已帮他做了了断。
“我知道了。”萧谨之低低地说,眼角似有泪痕划过,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无尘,我真羡慕你,你有可以爱人的权利,真好。”
沈无尘微叹了口气:“能爱人又如何,她的心里被一个死人装着,你说,我怎么能和一个死人比呢,有时我在想,要是当时死的人是我,她会不会也想现在记着他一样记着我?有时我又在想,要是当初是我修习墨族幻术,断情绝爱也好,全断地干干净净,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痛苦。”
“可至少你还能爱着她,不是吗?”
沈无尘摇摇头:“不说这个了,鸢儿已经找到了公主,你可有太子殿下的消息?”
萧谨之面露难色,说:“我沿途打听了好些地方,都没有发现太子殿下的踪迹。”
“怎么会这样,都已经三个月了,还是没有消息,一个孩子,在这样的一个乱世里,能去哪里呢?”
萧谨之犹豫道:“会不会……”
“死了?”沈无尘接过萧谨之的话,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天要亡燕国,谁也救不了。”
“谁说救不了?!”房门被大力地推开,一身着白衣的少女踏步而进,这少女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与她年龄及其不搭调的东西,
少女以稚嫩却又坚毅的嗓音继续说:“就算哥哥真的死了,楚国也不会亡,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一定会复兴燕国!”
沈无尘与萧谨之皆是一惊。
这少女便是燕国的昭宁公主薛瑶,她定定地看着沈无尘,说:“我最讨厌的,便是听人家讲出‘天意’二字,似乎世上的一切苦难,有了这两个字便有了解释,所以一切便不用去争,皆由长生天做主,可长生天能救的,又有几人呢?这世上能救自己的,就只有自己。”
沈无尘朝薛瑶福了福身:“公主说的在理。”
薛瑶望向床上的萧谨之,见他满头银发,说:“你一定就是母后提过的萧叔叔,曾经和母后一同在隔世谷学艺,对不对?”
萧谨之笑笑点头:“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薛瑶说:“母后她一直想见你一面,可总是没机会。”
“你母后她……怎么样了?”
“死了,她在宣政殿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死了。”薛瑶眼眶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来,她继续说:“本来可以逃走的,可父王死了,母后不愿独活,在宣政殿抱着父王的尸体,被大火活活烧死了。”
薛瑶用手指拼命地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可眼泪如何都不能止住,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说:“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千军万马踏平卫国,为父王和母后报仇!”
莫名的,萧谨之想起了那个说自己身在地狱少年,少年和薛瑶的眼神,竟一模一样。一样的看了叫人心寒,叫人发冷。他轻轻拍了拍薛瑶的肩:“公主……”
她摇了摇头:“以后还是不要叫我公主了,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萧谨之为难道:“这……”
薛瑶将面上的泪水擦干,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和父王母后一样,叫我瑶瑶吧!”
沈无尘暗想:“若公主是男儿身,他日必成大器。”
这隔世谷中与世隔绝,时间的流逝只能依靠季节的变换来判断,转眼便到了深秋之季。这日萧谨之感到身子气色好了许多,便到房外走动,见谷中百花开始凋零,心中不免多了几分伤感。忽觉肩上一暖,回过头看却是多日未见的萧容鸢,她笑吟吟的帮他把披风系好:“这天已经开始转凉,你可别只顾着怜花而忘记增衣。”
萧谨之笑笑:“有劳姐姐了。”
萧容鸢道:“你我姐弟之间,何须言谢。”她抬眼望天,见此时一群往南迁徙的大雁排成人字划过天际,不住感慨道:“又是一年快过去了。”
“是啊,时间过的真快,我有的时候一觉醒来,常常觉得自己还在那段和师傅学艺的时间里,每日受着锦禾的捉弄,无尘和江苑总是不停地斗嘴,还有一天不喝酒就受不了的师傅,姐姐你在一旁为大家准备食材,那样的日子,真是,真是,永远不会再有了。”
萧容鸢低下头:“江苑……都是我害了他。”
萧谨之想,若是萧容鸢永远沉浸在害死江苑的愧疚之中,而看不见身边的无尘,痛苦的,只有容鸢和无尘。
他试着说服萧容鸢:“姐姐,不能挽回的事情,除了忘却,还能怎样呢?”
容鸢不语,萧谨之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姐姐,你这样,江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高兴的,把他忘了吧,去寻找你的幸福。”
萧容鸢一把推开萧谨之,清秀地脸庞上有泪痕划过:“不,他没有死,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永远都不会!”
“可你要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萧容鸢跌跌撞撞地朝百花林走去,喃喃自语道:“不,他会回来的,我等他,我等着他。”
萧谨之不知所措地看着容鸢离去的背影,他微微叹了口气:“姐姐,你真的要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吗?”
他想起了在很久之前,师傅谷渊子曾说过的一段话:“世间上当真只有****二字最难解了,可旁观者看得清澈,当局者乐得执着,以后你们要是遇到那样执迷的人,不要劝他,因为他一旦清醒,心也就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了心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