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的前蹄快落到石面上了,突然,它的心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绑住了它哪只正往下叩的前蹄;它看见,奥古斯盘羊群所有的公羊母羊,包括头羊绕花鼎在内,都腿膝弯曲,一起跪倒在它面前。跪拜是一种在许多哺乳类动物中都通用的形体语言,用降低自己身体的高度,来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屈服,是卑贱者乞求得到宽恕的一种惯用手段。
所有的羊,不分性别,不分老幼,不分地位高低,通通跪倒在地,金蔷薇立刻感觉到一座大山压到了自己身上;不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不是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一个群体能向一个个体集体下跪吗?它惶恐地看看羊群,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所有的羊分明都把它看成是可以拯救群体也可以毁灭群体的关键“人物”,这不等于把它放到火上烤,把它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吗?
———不不,你们快起来,你们别逼我,你们快起来呀!
羊群顽强地跪着,仿佛在说,你不答应我们,我们就永远不起来。
———天哪,你们这不是要逼我做同谋犯一起去杀害血顶儿吗?
七八头大肚子母羊,跪着用膝盖爬,爬到金蔷薇面前,雪光下,母羊们的眼里泪光闪闪,一片晶莹;有几头母羊还垂下头,费劲地舔自己隆起的腹部。
山野一片寂静,静得让羊揪心。于无声中听惊雷,金蔷薇清晰地听到了母羊们的心在嘤嘤哭泣,在向它哀乞:
———请看在还没出世的小羊羔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别叫醒疯羊血顶儿。
———请成全我想做个母亲的心愿,求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码吧。
———你也是一头快要做母亲的羊了,你难道就愿意你的小宝贝刚刚出世就遭受黑母狼的凶猛追咬吗?
金蔷薇高高举起的那只前蹄虚弱地放了下来。它可以不听绕花鼎的,可以不理睬哪些头上盘有大花结的公羊,但它却无力抗拒身怀羊羔的母羊们的哀求;它也是母羊,它也肚子里怀着小宝贝,它理解这些母羊的心情,对它们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肚子里的小宝贝争取到一个宽松安宁的生存环境;假如此时此刻它一意孤行,把血顶儿从睡梦中叫醒,万一这次血顶儿仍不能将黑母狼置于死地,明摆着的,这些母羊们产下的羊羔,又会成为黑母狼暴虐的牺牲品;这段时间,奥古斯盘羊群一共产下了九头羊羔,无一例外都被黑母狼残忍地杀害了。
可是,它又怎能把自己心爱的血顶儿白白送给黑母狼呢?
难道你想成为灭种灭族的罪魁祸首?
它最了解血顶儿,血顶儿绝不是什么疯子,而是一头具有开拓和创新精神的勇敢无畏的好公羊!
可是,奥古斯盘羊群几个月来确实由原来的六十多头锐减到了三十多头。
谁之错?谁之过?谁之罪?
天哪,它该怎么办?它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它的腹部一阵绞痛,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在黑暗中憋得难受极了,踢蹬着小腿,想出来了呢。它的预产期早到了,也有过两三次临盆的兆头,但世道艰难,天天被黑母狼穷追猛咬,它有意识地把分娩期往后拖延;与其让小宝贝一生出来就惨遭杀戮,还不如在它肚子里多待些时日,这样更安全些。母盘羊天生就具备调节分娩时间的功能,但是,调节的范围是有限度的,超出了限度,调节功能也就自动失效。它知道,最迟明天傍晚,它肚子里的小羊羔就要出来了,挡也挡不住。它也想要一个宽松安宁的环境。为了奥古斯盘羊群能生存下去,为了七八头大肚子母羊能平安生产,也为了它自己肚子里的小宝贝不要一落下地就落入狼口,或许,它该割舍掉最珍贵的感情?
它肝胆欲裂,它欲哭无泪,它缓慢地举起羊腿,麻木地机械地一步步离开了山脊线。羊们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来,静静地跟在金蔷薇身后。
用集体下跪软性威逼,效果还是蛮不错的,绕花鼎得意地想,但愿黑母狼能体会到奥古斯盘羊群的良苦用心。
金蔷薇犹如走在黏性极强的泥淖里,每一步都沉重而又艰涩。
山野静悄悄,一列羊群,在无声地移动,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十九
黑母狼睁开惺忪睡眼,抬头望望天,启明星刚刚升起,它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它对自己能否活着逃出牢笼似的小石山,已经彻底绝望了。那头疯羊像钉子似的钉在山脊线狭窄的咽喉路段,它已无计可施。本来,它还指望挨到深夜,疯羊会因极度困乏而打瞌睡,它好趁机溜走,但它刚这样想,奥古斯盘羊群就摸黑回到了大霸岙,山脊线两侧,布满了哨羊,它只要一出现在羊的视界内,哨羊就会“咩咩”吼叫,无论那头疯羊是醒着还是睡着,它都没有可能悄悄接近疯羊的。它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它是在劫难逃了。这没什么,它想,它杀死了九只小羊羔,血祭自己的三个小狼崽,它还咬死了十几头成年盘羊,也差不多够本了。它饥渴难忍,心想,反正免不了要和疯羊一起坠进深渊的,早晚都得死,还不如少受点活罪,早点把事情了结掉。它死,也一定要拉着疯羊垫背。它不能等饥饿把自己折磨得狼不像狼鬼不像鬼,浑身虚脱乏力,再去扑疯羊;真要这样的话,万一自己因为极度虚弱没能咬住疯羊与疯羊一起坠下深渊,而是被疯羊用禾杈似的羊角捅下深渊,让杀子仇敌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它死也不会瞑目的。它决定等明天早晨旭日东升时,就迎着火红的太阳,披一身灿烂的朝霞,昂首阔步走向疯羊,大气磅礴地朝疯羊扑过去;反正是活不成了,还不如挑个能衬托它光辉形象的好时辰,死它个轰轰烈烈,死它个光彩夺目。
主意已定,它卧在草丛里睡着了。
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然把悲剧睡成了喜剧。
醒来一看,天色尚早,太阳还躲在大山背后睡懒觉呢,肚子倒咕咕饿得慌,差不多快饿得眼冒金星了;小石山上连只老鼠也找不到,真是座名副其实的死牢。穿过那条百把米长的山脊线,倒是有许多美味可口的盘羊,遗憾的是让那头羊角比刀剑还锋利的疯羊把守着路口,它过不去,自然也就吃不到。那就看看吧,看虽然看不饱,但望梅止渴,多少总能缓解一些饥饿感。
它睁大眼睛朝山脊线望去,老天爷,它看不懂啦,山脊线两侧的哨羊,不见了,站在山脊线后面那块空地上的奥古斯盘羊群,也看不到了,只有那头疯羊还孤零零地躺卧在山脊线上。这怎么可能呢,深更半夜,羊群就是要到其他地方去吃草,也应该等到天亮再走哇。它怀疑是自己饿昏了头,看花了眼,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再看,启明星和雪光的双重映照下,山野一片银白,能视度很高,确实看不到一只羊的影子,它唯恐自己的眼睛会骗它,便抬起鼻子耸动鼻翼做了几个深呼吸,它正好处在顶风的位置,风把对面的气味源源不断地送进它灵敏的鼻孔,它闻了又闻,除了疯羊,没有任何别的盘羊的气味。
莫非是那头疯羊死了,死牢的门自动敞开,羊群这才离去的?这不太可能,疯羊虽然被它咬破了颈皮,但并没受致命伤啊。它轻轻走到山脊线,又轻轻沿着山脊线径直走到离疯羊十几米远的正前方,疯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仔细听听,声调均匀有力,平稳起伏,是熟睡状态发出的鼾声,这家伙正睡得香呢!
莫非奥古斯盘羊群在唱空城计?不不,疯羊已经把它关进死牢了,唱空城计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奥古斯盘羊群要趁着疯羊熟睡之际全体离去呢?难道盘羊们是有意要救它这匹狼?不不,羊救狼,千古奇闻,它才不会那么天真呢;再说它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杀死了那么多的羊,假如意念可以杀狼的话,它早就被这些羊碎尸万段的。
这事怪得不能再怪了,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但再怪的事情,也应该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的。天底下的事情都贯穿着一条因果链,不存在没有原因的结果。它想,只有这样解释才符合逻辑:羊群被它无休止的追咬吓破了胆,也像它一样,把头上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的公羊看做是招惹灾祸的罪羊和疯羊,要铲除祸根,把熟睡中的疯羊当做媾和的礼物送给了它。
这是它梦寐以求的最喜欢的礼物,不要白不要。
它要抓紧时间以最佳方式来接受这笔“礼物”,不然等到疯羊醒了,“礼物”就会变成可怕的“战神”。它略一思索,疾步走到疯羊面前,将尖尖的狼嘴照准疯羊的喉管和颈侧的动脉血管,用足所有的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这很容易,疯羊歪仄着脑袋睡得很熟,被撕咬开颈皮受了伤的一侧正好暴露在外面,好像老天爷故意要让它咬个方便。
血顶儿正做着一个好梦,黑母狼被它尖利的羊角捅了个正着,狼心狼肺狼肝狼肠流了一地,然后一失足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摔成一摊狼肉酱。天空飘来一朵祥云,它举目望去,母羊猴戏站在五彩云霞里,用亲切的眼光凝望着它,“咩咩咩”,用柔和的叫声呼唤着它,它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轻,像云一样升腾起来,投进母羊猴戏的怀抱……
突然,它觉得自己的脖颈一阵刺痛,像被大黄蜂蜇了一下,不不,比被大黄蜂蜇要疼得多,还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它被疼醒,睁开眼,黑母狼凶神恶煞地站在它面前,那张臭烘烘的狼嘴像把铁钳卡住了它的脖子,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的,它想,黑母狼又不是什么隐身狼,能瞒过哨羊的眼睛走到它身边来,四周静悄悄,没听到哨羊报警,也没听到羊群喧哗,哦,它知道了,它此刻正在做梦,一个很可怕的噩梦。醒醒吧,它不愿噩梦缠身;醒醒吧,噩梦醒来是早晨。
它闭起眼,让噩梦从脑子里溜走,然后又怦地睁开眼,它想,它该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了,它该看到站岗的老羊忠诚地守在哨位上,看到众羊站在它身后的空地上,看到母羊金蔷薇正用温热的舌头舔它背脊上的伤口;遗憾的是,它仍旧只看到黑母狼那双燃烧着复仇毒焰的绿莹莹的眼睛,脖颈仍然疼得要窒息,它吃力地睁圆眼,朝四面张望,除了面目狰狞的黑母狼,一只羊也见不到。假如这不是梦,它要按照既定方针,带着黑母狼一起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它想,它挣扎着要站起来,它的羊蹄在地上踢蹬了几下,突然,它觉得被卡得死死的脖颈一阵松快,有一种解脱了的轻松,一种绷紧的身心突然松弛的惬意,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不想动弹,像全身叮满了瞌睡虫似的,有一种嗜睡的感觉;一股红色的液体从它的颈侧像条小溪似的往外流,脑袋软耷耷地落在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它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像是被黑母狼咬断了脖子,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的,它想,即使其他羊弃它而去,它心爱的母羊金蔷薇也一定会忠心耿耿地守护在它的身边的,与它同生死,共患难;它这一定是噩梦还没有醒来,它想,这一定是梦中的恐怖。它再次闭起眼,想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可它的眼皮,再也没能睁开来。
黑母狼不断地用爪子撕扯着血顶儿那两支禾杈似的羊角,它恨透了这对羊角,曾经像穿冰糖葫芦似的挑死了它的一窝小宝贝,它索性把羊头给咬了下来,连同那两支羊角,一起扔进万丈深渊,但愿这世界上,再也不要有长着这等羊角的疯盘羊。然后,它开膛剖腹,大口嚼咬那颗鲜红的羊心,味道好极了,不仅满足了它肚子的饥渴,还满足了它复仇的欲望。
吃饱喝足后,它伸出长长的狼舌舔着沾在嘴角的脸上的血丝,阴森森的狼眼遥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虽然看不见什么,但它知道,奥古斯盘羊群肯定就躲在某座山峦的树林里,它只要嗅闻着草叶上的羊膻味,跟踪而去,就能找到羊群,但它放弃了前去追杀的念头,它吃饱了,还剩下大半只羊,够它吃两天的,没必要那么着急地现在就去猎食。大仇已报,它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了。留着活羊比留着死羊好,死羊时间放长了会腐烂,活羊时间放长了不仅不会腐烂,还会生下小羊羔,使羊肉增值。奥古斯盘羊群是它活的粮食仓库,它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去取就行了,活杀活吃,鲜美无比。
要不是这头疯羊杀了它的小狼崽,它是舍不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奥古斯盘羊群一半的羊都宰杀掉的,它这是在糟蹋自己的财产呢,好心疼啊;现在,仓库只有过去的一半大了,该适当地节俭些,不能再挥霍浪费了。它衷心希望奥古斯盘羊群能多多繁殖,粮食仓库总是越大越好的。
希望奥古斯盘羊群兴旺发达,在这一点上,黑母狼和绕花鼎的心愿是一致的。
二十
奥古斯盘羊群终于摆脱了种群灭绝的危机,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大肚子母羊们平安地生下了小羊羔,羊们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疲于奔命,羊群的数量很快由三十多头上升到四十多头。一派和平安宁欣欣向荣的景象。
当然,并不是说从此就不再有狼的骚扰和侵袭,隔一段时间,黑母狼还是会光顾奥古斯羊群一次,狼嘛,总改不了吃羊的本性的,但比起血顶儿在世时黑母狼不分白天黑夜没完没了的追杀来,羊的生存压力毕竟要小得多,羊的日子过得也毕竟要轻松得多。
尤其重要的是,黑母狼完全遵守传统的狩猎规则,一次只逮一只羊,一旦得手,便很自觉地停止追咬,这使得狼害对绝大多数的羊来说,无非是一场比体力比耐力的赛跑而已,只要不是生命衰微得跑不动的老羊,只要不是病残的羊羔,一般来讲是不会落入狼口的。这种赛跑是一种淘汰赛,汰劣留良,对羊群整体利益而言,损失是微乎其微的。
最让绕花鼎感到欣慰的是,经过这么一场巨大的动乱,羊们道德回归,价值回归,重新把艺术型的圆润的盘出花结的羊角视为雄性美的象征,不言而喻,把违背盘羊天性的拉直的羊角视为丑的标志,它绕花鼎的威信越来越高,地位也越来越稳固。再也没有疯子把好端端的弯角塞进电击石去故意弄直了,相反,那些角形弯得不够圆花结编得不够大的公羊,都找一些歪脖子小树,努力把自己的羊角弯得更潇洒漂亮些。盘羊的传统文化得到了发扬光大。
再也没有羊疯疯癫癫地去向食肉兽挑衅了,那天黄昏,羊群在从牧场归来的半路上,又遇到了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狼崽。巧极了,母狼刚巧又不在,那窝小狼崽出于它们的反动本性,跟在羊群后面嘲笑谩骂。羊们都像耳聋了似的不予理睬,闷着头加快步子走自己的路,充分表现出了羊善于忍耐的传统美德。
只有一件事,绕花鼎心里不怎么舒服。母羊金蔷薇生下两只羊羔,断奶后,一天早晨,金蔷薇突然离开羊群,离开刚刚能独立生活的两只小羊,跑到那条山脊线去,站在疯羊血顶儿被咬死的地方,不吃不喝,站了整整三天三夜,然后悲怆地长咩数声,纵身跳进万丈深渊。如此轻生,怕也染上疯病喽。
金蔷薇的死,不过是大动乱后的一个小余波,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漫漫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很快就被羊们忘掉了。
生活有它自己的滑行轨道,这是任何羊也改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