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母狼这时候已经完全清楚血顶儿之所以要把它带到山脊线来的目的,形势非常凶险,这时候它只要松开狼嘴,就没事了,但它舍不得放血顶儿一条生路;血顶儿不仅是它不共戴天的杀子仇敌,还是个它平生所看见过的最难对付的盘羊,费了多少周折才好不容易叼住了这头臭羊的脖子,一旦松开,将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再咬住这头羊的脖子呢;它的狼舌已舔到了咸津津的羊血,羊的颈皮已被它咬开,羊的动脉血管正在它的狼牙间碾磨,现在放弃,也委实太可惜了;它指望能在血顶儿纵身往悬崖下跳之前,能“噗”的一声听到动脉血管爆炸;动脉血管一断,再壮实的盘羊,也立刻会像稀泥巴似的瘫软在地。
请给我几秒钟,让我能坚持到带着黑母狼跳下山脊线去,血顶儿暗暗祈祷。
请给我几秒钟,让我能在悬崖边上将这头臭羊结果掉,黑母狼也暗暗祈祷。
“咝”,血顶儿的颈皮又撕开了一个口子,但是,它已奔进了那条狭窄的山脊线,瞄准一个最陡的地段,奋力冲过去。
———停下来,快停下来,你这头疯羊,你要把自己做成羊肉酱吗?
———你死了还要拉我垫背,把我也做成狼肉酱吗?
———世界上只有最傻的傻狼才会陪着一头羊一起去死!
就在血顶儿冲到悬崖边缘的一瞬间,黑母狼无可奈何地松开了嘴。
黑母狼从血顶儿身边分开后,被一股强大的惯性往前跌出好几米远。
血顶儿突然觉得脖子一阵轻松,立刻机敏地收敛住腿;它的脑袋和胸脯以及一只前腿都已跨出悬崖,身体在悬崖边晃了几晃,总算站稳了;好险哪,只要再往前跨半步,只要再多用一分力,它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现在,血顶儿和黑母狼面对面站在山脊线上,血顶儿站在靠大霸岙的一侧,黑母狼因为被惯性冲出去好几米,所以站的位置是靠小石山的一侧。
这个地理方位非常非常的重要。
黑母狼惊魂甫定地站在哪儿,满脸懊恼,唉,到嘴的羊儿又让自己给吐掉了,功亏一篑啊!它实在有点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怕狼的羊,会有敢杀狼的羊,会有不怕死的羊?只有一种解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头标准疯羊。现在和不怕死的疯羊面对面站着,干起架来,自己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还是先吞下这口窝囊气,赶紧走吧,以后有机会再报仇。
它四下望望,准备找退路,突然,它舌头上吓出一层冷汗,自己站立的位置十分不利,背后是一座三面绝壁的小石山,没有退路,唯一的出路就是脚下这条山脊线;山脊线狭窄得像条细细的羊肠,那头疯羊站立的路段更窄,只有两米来宽,疯羊的身体几乎把路全给堵满了,即使疯羊很有礼貌地给它让路,双方也要小心翼翼地互相侧着身体才能安全通过,而疯羊是绝对不会给它让路的,更别说有礼貌地让路了;它必须要越过疯羊,越过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才能出得去;且不说它能不能对付得了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即使它能成功地避开羊角的锋芒,再次咬住羊脖子,疯羊只消轻轻往旁边一跳,就能带着它跳下悬崖去;疯羊绝对敢跳的,疯羊刚才已经跳过半次了,看来是不会舍不得再跳一次的。
十七
黑母狼第七次走到离血顶儿两米远的地方,“——”嗥叫着,张牙舞爪似乎马上要扑过来,可突然间又粗又硬的狼尾像舵似的一摆,身体一百八十度急旋,往小石山奔跑,一面跑还一面慌张地扭头朝后瞄着,活像屁股后面有十八支猎枪在追它,心虚气喘,模样儿狼狈极了。跑着跑着,两条前腿似乎被草根绊了一下,扑通摔了一跤,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爬起来,一条前腿瘸了,吊在半空中,成了可怜兮兮的跛腿狼,“”哀嗥着,艰难地走进小石山,不知怎的,又一下撞在一块石头上,大概把狼腰撞断了,身体弯得像只虾球,很滑稽地在原地转着圈,变成了断腰狼……
血顶儿羊鼻朝黑母狼哼了一声,仍站在山脊线咽喉似的狭窄路段上,钢浇铁铸般地纹丝不动。它知道跛腿狼也好,断腰狼也好,都是假的,目的是要引诱它离开狭窄的路段,离开山脊线,追进小石山;小石山面积虽然也不大,但足够黑母狼周旋的;只要它一追进小石山,黑母狼就会腿也不瘸了,腰也不断了,比兔子还灵活,从山脊线夺路而逃。
别痴心妄想了,我是绝不会离开这里半步的,血顶儿在心里说。别说黑母狼只是乔装成跛腿狼和断腰狼,即使口吐白沫变成一匹癫痫狼,或者翻起白眼变成一匹死狼,它也不会挪动半步前去看热闹的,除非它亲眼看见专门清扫腐尸的秃鹫把那对狼眼给啄了去,除非它亲眼看见红蚂蚁像块毯子似的盖满黑母狼的全身,它才会离开这条山脊线。
———我是一扇上了锁的门,你休想敲得开,骗得开!
———我以不变应万变,你有什么招术尽管使出来好了,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老天有眼,在它要为母羊猴戏报仇的希望行将破灭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新的转机,把黑母狼关在了这座小小的三面都是绝壁的小石山里;它心里很清楚,黑母狼已陷入绝境,除非突然长出翅膀来,是无法从小石山上逃走的,而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飞狼的;小石山上没有树,也没有水,连老鼠都见不着,看你怎么活?
要么渴死,要么饿死,要么走过来和我扭成一团咱俩一起摔进万丈深渊,来个羊肉酱拌狼肉酱,你喜欢怎么个死法,任你挑任你选好了,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血顶儿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守在山脊线上。它的脖颈被狼牙撕裂了一个大口子,虽然没伤着颈椎,也没被咬破动脉血管,但偌大的一块颈皮耷拉下来,气管、血管、喉管开展览会似的陈列出来,即使侥幸不得破伤风,也免不了会发炎溃烂;它的下半个身体被大血藤上的刺撕得稀烂,许多毒刺还留在皮肤里,即使能保住小命,也会变成一头体毛芜杂的瘌痢头羊。这样活着,和死又有多少差别呢。更重要的是,再也不能让黑母狼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危害奥古斯盘羊群了;黑母狼咬死了母羊猴戏,又咬死了奥古斯盘羊群一半的羊,新仇旧恨,血海深仇,必须偿还!
它知道,假如这一次让黑母狼得以逃脱,它再要让黑母狼上当,再要造成能和黑母狼决一死战或同归于尽的局面,是不可能的了;黑母狼一旦脱险,必然会用更狡猾更残忍的手段,以十倍的疯狂十倍的仇恨,对奥古斯盘羊群实施报复,奥古斯盘羊群真的会面临种族灭绝的危险;为了群体能生存下去,它这一次要万无一失地同黑母狼拼个鱼死网破。
它已设想好了对付黑母狼的办法,无论黑母狼怎么引诱它,它都不会离开现在的位置一步,无论黑母狼在它面前怎么个扑咬法,它都不予理睬,它一定要等黑母狼扑到它的身上,它把禾杈似的羊角捅进黑母狼的身体,同时向旁边用力一蹿,带着黑母狼一起跳进万丈深渊!
同归于尽,确保能消灭黑母狼。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失,明丽的太阳变成了玫瑰红的晚霞,又变成了厚重的夜幕,日曲卡山麓沉浸在一片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血顶儿觉得有谁在舔它背脊上的伤痕,扭头一看,哦,是母羊金蔷薇。金蔷薇腆着大肚子,就快分娩了。为了它心爱的金蔷薇能平安生产,为了金蔷薇肚子里的小宝贝能平安长大,它这次也绝不能让黑母狼再活着逃出小石山。
金蔷薇湿润的唾液涂在它的伤口上,唾液有消炎清毒的功效,是盘羊一种传统医疗手段,很快,血顶儿就觉得身上火烧火燎般的疼痛缓解了,舒适与疲倦的感觉弥漫全身。
背后又有了响动,哦,奥古斯盘羊群所有的羊都来了,它们当然知道它已经把黑母狼“锁”在了小石山,所以放心地回到大霸岙。
是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从今以后不用再过小命吊在刀尖上的恐怖日子了,黑母狼必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有一头公羊衔来一把青草,塞到血顶儿的面前;有一头母羊含着一口泉水,灌进血顶儿快干得冒烟的嘴;还有两头老羊自动地站到血顶儿身后,抻直脖子,警惕地瞭望对面黑黢黢的小石山,担当起哨羊的责任来。
血顶儿绷紧的心弦松弛了,吃了草,喝了水,饥渴的感觉也消失了,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眼皮上像涂了树脂,粘得睁不开;它太累了,与黑母狼搏斗了很长时间,又在山脊线上守了大半天,早已精疲力竭。它望望小石山,看不到黑母狼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响动,兴许黑母狼也在睡觉呢,狼是习惯于白天活动的动物。现在离天亮还早,它想,它可以抓紧时间睡一觉的,养精蓄锐,明天就能精力充沛地对付黑母狼。羊群聚集在它的身后,奥古斯盘羊群不分白天黑夜都有哨羊制度,也用不着担心黑母狼会趁它睡熟的时候来偷袭它。羊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只要小石山有一点动静,哨羊就会使劲用羊蹄叩击石头,并发出报警的咩叫声,它就会醒过来的。
金蔷薇还在用舌头温柔地舔它伤痕累累的身体,它歪着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十八
绕花鼎决定率领羊群悄悄地离开山脊线,离开正在熟睡的血顶儿。
它是头羊,它要为整个奥古斯盘羊群的生存负责,它不能把种群的命运当做赌注压在血顶儿身上的。它觉得血顶儿与黑母狼此刻就像两个赌红了眼的赌徒,正在作最后的较量,谁输谁赢还是个未知数。是的,看起来,血顶儿守在山脊线上,黑母狼被锁死在小石山里,形势对血顶儿有利,但是,谁知道最后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呢?狼的狡诈,不是羊可以想象的,黑母狼完全有可能再度化险为夷,冲出小石山,到了哪个时候,奥古斯盘羊群就会被彻底葬送掉。
尽管血顶儿头上长着禾杈似的一对羊角,尽管血顶儿身上没有普通盘羊对狼的天生的畏惧与怯懦,但自从血顶儿对黑母狼挑战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非但血顶儿没把黑母狼消灭,反而使奥古斯盘羊群受到连累,遭到黑母狼毁灭性的报复。实践再次验证了这样一个真理:羊是没有办法与狼对抗的。
它不能孤注一掷,把宝押在血顶儿身上,绕花鼎想,退一万步说,就算血顶儿这次能侥幸把黑母狼收拾掉,奥古斯盘羊群仍没有从根本上摆脱濒临灭绝的境地;偶然的胜利会刺激血顶儿的虚荣心,会使疯劲儿加倍膨胀,会再次不自量力地去向豺狼虎豹挑衅,惹是生非,会再次给羊群带来灭顶的灾祸。
它身为头羊,必须找到一种能妥善了结奥古斯盘羊群与黑母狼之间恩怨是非的办法,把羊群带进正常的生存轨道。
不能再继续动乱下去了,奥古斯盘羊群只剩下三十几头羊,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它觉得,而今形势下,悄悄撤走哨羊,悄悄离开大霸岙,是为奥古斯盘羊群创造一个和平环境的最佳选择。
黑母狼最恨的就是头顶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的血顶儿,现在羊群把血顶儿当做礼物送给了黑母狼,黑母狼自然就会平息怒火,化干戈为玉帛。
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不等于在出卖同类,它想,这是一种十分明智的丢卒保车的策略。牺牲一个疯子,挽救整个种群,这无论如何是一笔利润丰厚的交易。从道义上说,也不存在什么障碍;是血顶儿导致了灾难,再用血顶儿来消除灾难,不过是两相扯平罢了。再说,一个疯子留在群体里,有害无益,干脆去掉,一了百了。就算这样做从感情上说有点……有点欠妥,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种群的生存是头等大事,种群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
它把准备悄悄撤走的信息用身体摩擦的办法,传递给了羊群,所有的羊都默默垂下头,表示服从。这完全在它的意料之中,对它们来说,只要能脱离每天被黑母狼追杀的苦海,怎么都行。
它感到唯一棘手的是,母羊金蔷薇是否能顾全大局,割舍私情,跟着羊群一起悄悄离开。金蔷薇是血顶儿忠贞的伴侣,肚子里怀着的是血顶儿的骨肉,上次羊群撤出大霸岙迁移到螺丝湾去时,金蔷薇就独自留下来陪伴血顶儿,这一次,倘若金蔷薇仍违背众羊的意愿,不跟大伙一起走,或者更糟糕,在羊群开溜之际叫醒血顶儿,那么,它的计划就会流产。它绞尽脑汁,想出个有可能让金蔷薇忍痛割爱的办法来;这个办法是不是真的能行得通,它没有绝对把握,但不能再拖了,它想,时间一长,血顶儿从睡梦中醒过来,一切就都晚了;成事在天,谋事在羊,有时候,是要靠运气的;但愿金蔷薇是头有理智有觉悟的羊。
绕花鼎摇晃着头顶那架硕大无朋的绕有两个大花结的羊角,在日曲卡雪山朦胧的雪光映照下,山脊线凝固的夜色中,画出一串白色的圆圈;这是绕花鼎在向它的臣民发布撤离的命令;正在站岗的两头老羊静悄悄地离开了哨位,散卧在山脊线四周的其他羊也默默地站起身来,无声地聚拢到绕花鼎的身后;绕花鼎则用期待的眼光望着正在给血顶儿舔理伤口的金蔷薇。
金蔷薇与其说是听到了羊群的动静,还不如说是凭着第六感感觉到了羊群的动静。它抬起头来,立刻发现左右两侧的哨羊不见了,它吃了一惊,扭头看去,所有的羊都垂着头站在大霸岙与山脊线交界的那片平地上,面对着它。
它茫然地瞪大羊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绕花鼎再次用盘成花结的羊角在雪光中画出一串惨白的圆圈。
金蔷薇恍然大悟,原来羊群想趁着血顶儿熟睡之际悄悄撤走,它很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是要把血顶儿拱手送交给黑母狼。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它的心头,卑鄙,实在太卑鄙了!悲愤的火焰浓缩在它的眼睛里,它目光如炬,直射绕花鼎无耻的嘴脸,要拷问对方肮脏的灵魂。
———血顶儿为了替羊群除害,已经身负重伤,还坚守在山脊线上,而你,竟然要把它出卖给黑母狼,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绕花鼎用一种阴骘冷沉的眼光回敬金蔷薇。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你心里也明白,只有这样,才能使奥古斯盘羊群免遭灭绝。希望你能做一头识大体顾大局的羊。
———呸,你这是在向万恶的黑母狼摇尾乞怜。
———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你简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这两个字!
———只要目的是高尚的,就可以不择手段。
———你休想让我和你同流合污!
金蔷薇高高举起一只前蹄,就要用力往石头上叩下去,它要发出报警声,唤醒正在熟睡中的血顶儿,让绕花鼎罪恶的企图落空。
绕花鼎不动声色地将大花角往下沉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