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对羊不抱特殊成见的狼,冲进羊群后,不会犯挑食的毛病,也就是说,不会只咬某种类型的羊而不咬其他类型的羊,狼总是一口气猛追,哪头羊逃得慢,就逮哪头羊,狼害中,遇害的往往是体力衰弱的老羊或身患残疾的病羊或先天不足的羊羔,没有特殊的意外,健康的成年羊和健壮的羊羔是不会落入狼口的。因此,羊遭遇到狼后,虽然也惊恐不安,虽然也慌里慌张,但并不会产生窒息般的极度恐惧和世界末日来临似的绝望感,尤其是对那些身强力壮的羊来说,只要发挥正常的奔跑水平,只要注意别被藤子绊住腿别踩青苔滑了蹄,是不会有性命之虞的。说得极端一点,对奥古斯盘羊群大多数羊来说,狼害其实就是一场赛跑,只要不落到最后,就算跑赢了。过去任何一场狼害,从未对奥古斯盘羊群构成生存意义上的大威胁,淘汰极个别的老弱病残,对群体的损害微乎其微。
而眼下的黑母狼,早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狼吃羊了,黑母狼冲进羊群后,咬翻一只羊羔,根本不肯罢休,转身又盯着另一只羊羔咬,五只羊羔全让它咬死后,仍嫌不够,又盯着大肚子母羊扑咬,这哪里还是肚子饿了想吃羊肉,分明是在进行一场灭种灭族的集体大屠杀嘛!在黑母狼的眼里,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鲜美食物,而是发泄仇恨的对象,不共戴天的死敌。即使是奥古斯盘羊群最强壮的优秀大公羊,狼害也不再是一场轻松的赛跑,而变成与死神在玩捉迷藏;每一头羊都惶惶不可终日,脑袋提在裤腰上,小命吊在刀尖上,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是谁惹得黑母狼这般穷凶极恶的?这还用得着解释吗!
血顶儿根本不管这一套,仍一个劲地挤过来,用胸脯顶着绕花鼎的背,用力推搡着。疯子不仅脸皮厚,力气也很大,绕花鼎抵挡不住,连连后退。
“咩———”绕花鼎不得不发出让其他大公羊过来帮忙的命令。
五六头大公羊赶过来,堵在羊肠小道上,羊角对着血顶儿,筑起了一道封锁线。
血顶儿根本不买账,吼了一声,头一低,亮出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跃跃欲冲。它的羊角尖尖上,闪耀着冷凝的光泽。
赶来助战的大公羊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突然,一齐朝山道两旁的草丛和树林溃逃了。封锁线不攻自破,就像用沙子垒成的墙,被激流一冲就冲垮了。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让黑母狼见了都害怕,普通大公羊怎能不胆怯呢。
连头羊绕花鼎也不得不跳到路边去,避开血顶儿羊角的锋芒。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谁还敢遗弃我,血顶儿冷笑一声,大摇大摆地朝前面的羊群走去。
羊群之所以要从熟悉的大霸岙迁到陌生的地方去,就是为了远离祸水,若让祸水跟着羊群一起流,何必还要顶着路途的辛劳去迁徙呢。
绕花鼎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母羊群里不知是谁“咩”地高叫一声,霎时间,十几头大肚子母羊一起拥上羊肠小道,腆着圆鼓鼓的肚皮,排着队,迎着血顶儿,一步步走过来。
绕花鼎仔细看了一下,除了金蔷薇,奥古斯盘羊群所有怀着羊羔还没有分娩的母羊全都出动了。金蔷薇在发情期是血顶儿的配偶,肚子里怀的是血顶儿的种,对血顶儿有一种依恋亲情,当然不会参与阻挡血顶儿的行动。这无碍大局,绕花鼎想,有十几头母羊已经足够称得上声势浩大了。
血顶儿的面前,重新筑起了一道封锁线。若单纯衡量实力,这道封锁线比刚才五六头大公羊组合的封锁线更要脆弱得多;母盘羊比起公盘羊来,身体小了整整一圈,头顶的羊角也细短得多,只盘一个花结,性情温顺,体小力弱,不善打架;肚子里怀着羊羔的母盘羊,身体负担加重,心理负担也加重,比平时更虚软更懦弱。这样的封锁线,别说只有一道,即使有三道,血顶儿也能轻易冲破的。瞧走在最前面的两头母羊,肚子坠得都差不多擦着地面了,最多还有两三天就要临盆,虚弱得不堪一击。可是,血顶儿的感觉里,眼前这道由怀孕的母羊组成的封锁线,却比刚才大公羊们组合的封锁线要厉害十倍,不,要厉害千百倍,就像决堤的山洪,倾泻的雪崩,蔓延的野火,奔腾的泥石流,它根本无力阻挡,更不用说鼓起勇气去冲破了。它只能一步步往后退。
母羊们受到鼓舞,变得嚣张起来。有几头母羊撒开腿径直朝血顶儿冲去,撞在血顶儿身上,还想用羊角去敲血顶儿的脑壳。
血顶儿连滚带爬向后退却,避免自己的身体碰撞着母羊们,还将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收向脑后,紧紧贴在脊背上,唯恐不小心会伤着那些母羊。对盘羊这类动物来说,公羊身上天生有一个禁忌,就是不对母羊动粗,在这方面,公盘羊称得上是合格的绅士。血顶儿面对着的又是怀孕的母羊,那圆鼓鼓的肚子里有小生命在跃动,它自己也曾经是从母羊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是一种伟大而又神圣的现象。假如它现在亮出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去冲撞面前的母羊,不仅杀死了一个母亲,还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除非它现在立刻蜕化成一匹恶狼,它是决不会这么去做的。
那些母羊一面逼着血顶儿往后退,一面朝血顶儿“咩咩”乱叫:
———你要跟着我们走,你就是存心不让我们平平安安把肚子里的小羊羔生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扫帚星,你知不知道你会把黑母狼给引来的,你知不知道黑母狼会把我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小宝贝啊呜一口咬死的?你还要跟我们走,我们真怀疑你跟黑母狼是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同党,一鼻孔出气的帮凶!
———你一定要跟我们走的话,请你现在就用你锋利的羊角把我们母子挑死算啦,反正有你在奥古斯盘羊群,我们母子的性命迟早是要送给黑母狼的!
———你怎么还要赖在奥古斯盘羊群里,你不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两个字吗?
……
血顶儿迷惘、困惑,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全体羊的唾弃。是的,这几天黑母狼咬死了几只羊羔,给奥古斯盘羊群造成了很大损失,它心里也很难过的;它不是没尽力,每一次黑母狼出现,它都不顾一切地朝黑母狼冲去,恨不得立刻扭住黑母狼拼它个你死我活;黑母狼十分狡猾,总是避实就虚,不跟它打照面,它有什么办法呢?
母羊们继续用身体,用羊角,用厌恶的神情,用鄙夷的眼光,一个劲地挤对着血顶儿,血顶儿无法抵挡,节节败退,更严重的是,它的自信心遭到了残酷的打击;几乎所有的羊都讨厌它,都像赶苍蝇似的驱赶它,它还有什么脸赖在奥古斯盘羊群里?罢罢罢,就让它独自留在大霸岙对付黑母狼吧。
它悲哀地“咩咩”叫着,退到很远很远的一座小山包上,目送着羊群远去。
总算甩掉了一个大包袱,总算清除了一颗会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绕花鼎松了一口气,乐颠颠地带着羊群走出大霸岙地界。
刚刚走出大霸岙地界,突然,金蔷薇从闷头赶路的羊群里蹿出来,掉转头,奔回大霸岙去,一路奔,还一路朝远处的血顶儿发出离别重逢的热情叫声。这头情迷心窍的母羊,愿意留下来陪着疯子去送死,那就请便吧。各羊的前途自己选择,各羊的命运自己掌握。
十五
奥古斯盘羊群走了三天三夜,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来到日曲卡雪山北麓一个名叫螺丝湾的小山冲。路途上,有一头上了岁数的老羊在过河时被激流卷走,有一头大肚子母羊在半山腰绝壁的石缝间穿行时羊蹄打滑摔下山去。螺丝湾比起大霸岙来,地域狭窄,土地贫瘠,没有树林,植被稀薄,牧草寡淡,海拔似乎也比大霸岙高,气候要比大霸岙寒冷得多。尽管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尽管牺牲了两头羊,尽管这里各方面条件都不够理想,但羊们还是体验到了一种脱离苦海的喜悦和舒畅。恶魔似的黑母狼被留在了遥远的大霸岙,仅此一条,所有付出的代价都得到了补偿。穷山恶水怕什么,无非是勒紧裤带过穷日子嘛,对羊来说,没有狼的地方就是天堂。
羊群是上午到达螺丝湾的,中午就有四头母羊分娩了;这四只小羊羔其实早几天就该生下来了,母羊们畏惧黑母狼,拖延了临盆的时间;一到螺丝湾,危机感解除,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就迫不及待地生产羊羔了。
再不分娩,小羊羔怕是要活活憋死在肚子里了。
羊群散落在灌木丛里,啃吃着不算丰盛的树叶和青草,四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像泡在雾里的四只小太阳,钻到母羊的肚子底下,贪婪地吮吸着芬芳的乳汁。
总算有了个休养生息的和平环境,头羊绕花鼎美滋滋地想。
微风吹拂,阳光普照,山野一片静谧。
突然,绕花鼎觉得灌进鼻孔的风好像有点异样,山野清新的气息里似乎掺杂着一丝令羊战栗的腥臊味,这种腥臊味似乎还挺熟悉的。它打了个寒噤,全身的羊毛都紧张得竖了起来。这不可能,它想,一定是自己的鼻子有毛病,或者说是神经产生了某种幻觉;黑母狼明明已经被留在了遥远的大霸岙,大霸岙里还有被黑母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疯羊血顶儿,黑母狼怎么可能弃杀子的仇敌不顾而尾随着奥古斯羊群跑到螺丝湾来呢?
不愿意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一条黑色的身影从一条隐蔽的雨裂沟里蹿出来,眨眼间蹿进毫无戒备的羊群,还没等羊群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已倒在血泊中。
就是那匹丧心病狂的黑母狼!它两只尖尖的黄耳朵高高竖起,沾满羊血的嘴残忍地往上翘挺,一双狼眼闪烁着奸佞邪恶的光,屁股上那两块圆形伤疤兴奋得变成水红色。
头羊绕花鼎惊愕得差点晕死过去。看来,这匹黑母狼发现大霸岙只剩下血顶儿和金蔷薇,不敢正面与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交锋,便嗅着气味追赶奥古斯盘羊群,一直追赶到螺丝湾来了。
———自古道,冤有头,债有主,是疯羊血顶儿捅死了你的三只小狼崽,你该留在大霸岙找它报仇才对呀!
———我们奥古斯盘羊群全体羊主动撤出大霸岙,其实已经表明了我们的态度,我们是不赞成捅死你三只小狼崽的,疯子血顶儿的行为概由它自己负责,与我们羊群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和它彻底划清界线了。
———请别张冠李戴好不好!世界上的冤假错案已经够多的了,亲爱的黑母狼女士,请别再继续制造冤假错案了好不好!
———狼不是最有血性的森林猛兽吗,我以为只有人才会柿子专拣软的捏,想不到你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虽然绕花鼎道理十分充足,假如有道德法庭的话,官司准能打赢,可羊有羊的法律,狼有狼的法律,羊的法律管不了狼,狼的行为不受羊的法律束缚。要活命,只有逃。唉,绕花鼎在心里感叹,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真理?
刚刚安宁了几个小时的羊群又失魂落魄仓皇逃跑。在大霸岙的时候,羊群有血顶儿在,不管怎么说,对黑母狼总是一种威慑力量,使它不敢太猖狂;现在血顶儿不在了,黑母狼变得肆无忌惮,一路猛追,一路疯咬,咬开了一头羊的脖子,还不等那头受了致命伤的羊倒下去呢,就又撒开腿追其他羊了;被咬开了脖子的羊耷拉着脑袋在山坡上跳起狐步舞来,狐步高,狐步低,步步向死神,跳着跳着,像根朽木似的一头栽了下去。混账黑母狼,竟玩起新式屠宰法,让羊自动倒毙。从日头当顶一直追咬到夕阳西下,黑母狼仍没有要歇手的意思。你怎么不累呢?真是头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狼。有两头超期临盆的大肚子母羊,跑着跑着,肚子里的小羊羔被颠得不舒服也不耐烦了,不顾一切地想钻出来。母盘羊没有在飞速奔跑中分娩的本领,这个地球上恐怕只有某些鱼类才具备流动分娩的技能。母盘羊没办法,只好“咩咩”哀叫着停了下来,小羊羔半只身体刚刚钻出产道,黑母狼赶到,挺方便地在精疲力竭的母盘羊脖子上来那么一口,这可苦了小羊羔,退退不回去,出出不来,卡在半道上,让死神白捡了便宜。
螺丝湾小山冲里,东一具羊的尸体,西一具羊的尸体,真正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你咬死那么多羊,吃又不吃,这不是浪费吗?你要知道,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你不为我们奥古斯盘羊群考虑,你总得为你自己想想吧,你把我们都咬死了,以后你肚子饿了,想吃羊肉了,到哪儿找去?
黑母狼却连这点最起码的理智也没有,仍进行着灭绝“人”寰的屠杀。黑母狼是生命不止,夺命不止,盘羊只好生命不止,逃命不止。
直到太阳下山,螺丝湾拉上厚厚的夜幕,黑母狼的追咬才算告一段落。
下半夜,跑散的羊群慢慢又聚拢在一起。借着日曲卡山峰积雪的反光,绕花鼎清点了一下“人”数,奥古斯盘羊群已由原来的五十多头减少到了三十多头,仅仅半天时间,非正常减员就达三分之一。种群安危迫在眉睫。黑母狼既然不辞劳苦尾随着奥古斯盘羊群追到螺丝湾,决不会咬半天就算了,屠宰还刚刚演完上半场呢,屠刀还高高挂在奥古斯盘羊群的头顶。
完全可以预料,明天天一亮,黑母狼一觉睡醒后,伸个懒腰,立刻又会冲进羊群来进行一场更为凶猛更为残酷的屠杀。黑母狼一个下午就咬死了十几只羊,照这个速度咬下去,至多还有三个半天,就可以把奥古斯盘羊群杀个精光。
它是头羊,它不能束手待毙,不能眼睁睁看着羊群毁灭,它一定要想个能救羊于水火之中的办法来,起码也要找个能把灾难减低到最低限度的办法。
把公羊们动员起来与黑母狼决一死战?不,不行,除了疯羊血顶儿,没有哪头羊敢同狼正面交锋,叫正常的盘羊和狼去战斗,好比鸡蛋碰石头,再说,发情期有七头大公羊死于非命,现在羊群里优秀大公羊已经所剩无几,再牺牲几头,怕奥古斯盘羊群得改名叫寡妇盘羊群了。
再往遥远的地方迁移?恐怕也行不通了,凡盘羊能去的地方,狼也能去,羊群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黑母狼也会像最忠贞的“情人”一样追到天涯海角来的。
看来,只能再回大霸岙去,绕花鼎想,黑母狼在大霸岙也袭击奥古斯盘羊群,但黑母狼对血顶儿畏惧三分,在磐石事件发生后的七天时间里,奥古斯盘羊群损失了五只羊羔和两头成年羊,平均是一天死亡一头;这其实是一道并不复杂的数学题,很容易就算出答案来,在大霸岙羊群伤亡的速度,或者说种群灭绝的速度,比在螺丝湾要慢得多。动物对无法抵御的灾难,都有一种避重就轻的本能。在螺丝湾损失重,在大霸岙损失轻,那就回大霸岙去。
祸是血顶儿惹出来的,现在血顶儿倒轻松自在地待在大霸岙,让无辜的羊群替它承担恶果,替它背黑锅,也太便宜这个疯子了,绕花鼎愤愤不平地想。
前几天才把血顶儿排挤出奥古斯盘羊群,现在又要回到血顶儿身边去,绕花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羊嘛,历来都是实用主义者。
东边的山峦刚刚出现一片鱼肚白,天还麻麻亮,绕花鼎就率领奥古斯盘羊群从原路折回大霸岙。
十六
大霸岙东侧的地势十分险峻,两边都是千仞绝壁,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脊线通向一座小石山。那儿就是几个月前公羊短腿和火鼻互相刺瞎眼睛后双双坠岩而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