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下来吧,我和你来一场生死大决战!
黑母狼好像耳朵聋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血顶儿后退了几步,一阵快跑,到了磐石前纵身一跃,想跳到磐石顶上去,与黑母狼决一死战,可惜磐石有一丈来高,很陡,羊蹄平滑,一踩上去就像坐滑梯似的滑下来,险些儿摔个四仰八叉。盘羊跳远还行,不在狼之下,但跳高就很差劲,只跳得到狼的一半高。而狼就不同了,狼爪有尖利的指甲,磐石虽然陡,却能抠住粗糙的磐石表面往上攀爬,狼的蹿高能力也很强,轻而易举就能登上一丈来高的磐石。
看来,还得用羞辱的办法把黑母狼激怒,让它从磐石上跳下来才行。
——“咩咩”,你这匹不值钱的纸狼,有种的你就下来呀,“咩咩”,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挑出来当玻璃球玩,我要把你的狼皮剥下来做鼓面!
黑母狼蹲在磐石上,慢条斯理地舔着嘴唇和爪子。
本来应当躲得远远的羊们,见血顶儿把黑母狼逼到磐石顶上不敢下来,想起几个月前黑母狼曾被血顶儿斗得屁滚尿流,以为这一次又会好戏重演,逃出几十米远,就不再逃了,纷纷绕到血顶儿的身后,想再免费观赏一场羊斗狼的精彩剧目呢。
———“咩咩”,你这头胆小如鼠的母狼,你枉披了一张狼皮,你只配给我们盘羊当尿壶呢,“咩咩”,不信你就下来,看我不尿你一嘴羊尿!
黑母狼在磐石顶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干脆躺卧下来。
血顶儿骂得更响亮,骂得更狠毒,辱骂和恐吓也是一种战斗;别说是以凶猛著称的狼了,就是稍微有点血性的狐或獾,受了这顿连珠炮似的骂,也早就暴跳如雷下来拼老命了,可这匹黑母狼的修养似乎特别好,不,这匹黑母狼简直就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无赖,任凭血顶儿笑骂,不予理睬。这好比在骂一块没有反应的石头,骂着还有什么意思嘛。虽说是骂街,也要消耗能量的,又骂了一会儿,血顶儿口干舌燥,有点骂累了,骂兴大减,神情怠惰,骂声渐渐稀薄清淡。
就在这时,黑母狼“欧”的嗥一声,身体向后一紧,做出要朝血顶儿扑下来的姿势,血顶儿急忙亮出禾杈似的羊角,对准黑母狼扑下来的路线,憋足劲儿一跳;它这是事先设计好的应对招式,在黑母狼下扑时,它朝上刺去,它的羊角比黑母狼尖尖的嘴吻要长得多,不等黑母狼咬到它,它的羊角已经刺破黑母狼的肚子了;一个下扑,一个上跳,力量大得足够把黑母狼的肚子穿两个窟窿,弄不好还能刺得羊角尖尖从狼脊背上透出来呢!这设想绝对漂亮。它跳得很猛,可奇怪的是,羊角没戳着柔软的狼皮狼肉,只听“咚”的一声,撞在坚硬的磐石上,用力过猛,又没心理准备,只撞得崴了脖子,松了牙齿,震得脑袋一阵阵发涨。羊角再硬,也硬不过花岗岩的嘛。血顶儿以为自己方向跳偏了呢,抬头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黑母狼压根儿就没扑下来,还稳稳地蹲在磐石顶上呢。
黑母狼在磐石顶上优雅地理了理胡须,突然间又狂嗥一声,两条后腿屈蹲,两条前腿抬起,分明是要扑下来了,血顶儿条件反射般地又迎头跳上去,又撞在磐石上,差点撞出个脑震荡来。
可恶的黑母狼,朝血顶儿嘲弄地眨眨眼皮。
俗话说,再蠢的人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跤,套用到盘羊身上,再蠢的羊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三跤;血顶儿上了两次当,学乖了,当黑母狼第三次做出下扑的姿势时,血顶儿只是梗着脖子将两支羊角对准黑母狼可能会下扑的路线,不再往上跳;果然又是一个骗局,嗨,骗术不灵光了吧;黑母狼第四次、第五次嗥叫一声做出下扑的假动作后,血顶儿干脆动也不动了,它心想,黑母狼拙劣的骗术无非是要它神经高度紧张,体力大量消耗,然后再真的扑下来,把它咬翻,它才没那么傻呢;它来个针锋相对,静静地站在磐石底下,养精蓄力,以逸待劳。它想,它的两支羊角笔直伸向天空,不管黑母狼从哪个角度往下扑,要完全避开它的羊角而扑到它身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就算让黑母狼扑个冷不防,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它实施不了在空中就把黑母狼刺个透心凉的战术,等黑母狼落到地面后双方摆开架势来场恶斗;黑母狼曾经两度是它的手下败将,它怕个逑!
黑母狼第六次做了个下扑的假动作。
这真是一头蠢狼,明明是失效的骗术,还在不厌其烦地做,吃饱了撑的!
血顶儿正这样轻蔑地想着呢,突然觉得头顶好像飘过一阵黑烟,它以为眼花了呢,眨了一下眼皮抬头望去,噫,磐石顶上空空如也,黑母狼不见了!它猛然一惊,这才明白飘过头顶那阵黑烟就是黑母狼。奶奶的,黑母狼果然在一连串的假动作后,不声不响来了个真动作,从磐石顶上扑下来了;不过,请别高兴得太早,以为这样一来你的突然袭击咬我个猝不及防的阴谋诡计就能得逞,我心里早就有防备呢;你从我头顶飘过,很明显,是要落到我的屁股后面去,玩个时间差,在我还来不及转身用羊角对着你时,你就跃上我的背,噬咬我的脊椎;狼子野心,昭然如揭,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血顶儿刹那间看透了黑母狼的伎俩,它没像一般的羊那样一旦发现恶狼跳到自己背后去了,立刻原地旋转,尽快把羊角转过去;它晓得黑母狼十分狡猾,既然已经跳到它身后去了,决不会让它有转身喘息的机会,极有可能黑母狼使用的是连环计:先趁它麻痹时跳到它身后,然后张大着狼嘴等着它原地转身,在它转了三分之二还没转到预定的位置时,斜刺里蹿上来,从侧面咬住它的脖颈,这样的话,它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你别以为羊都是低智商的傻瓜。血顶儿灵机一动,没有原地旋转,而是朝前蹿跃了两步,蹿到磐石底下,然后再扭动羊腰,突然旋转身体;它觉得自己这样做准能打乱黑母狼的计划,你不是张大着狼嘴等候在我的侧面吗,嘿嘿,你最多只能咬到一股羊膻味,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往前蹿跃,等到你醒悟过来,我那两支叫你心惊胆战的羊角已经对准你丑陋的狼脸了。
为了万无一失,血顶儿在急速转身的同时,将两支羊角贴着地面,上可挑,下可刺,左可劈,右可扫,做好了积极防御的准备。它沉着地等待着,可是……可是……眼前数公尺的范围里一片葱绿,没有黑色的身影。黑母狼呢?难道化作一阵风吹走了?它正在奇怪,忽然听得几十公尺外的羊群一片喧闹,本来挤在一堆的羊们像炸了窝似的四下逃散。它急忙抬头望去,不好了,黑母狼已经闯进了站在它身后观望的羊群,并已叼住了一头刚刚出生两天的小羊羔。血顶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该死的黑母狼不厌其烦地重复下扑的假动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要对付它血顶儿,而是冲着羊群去的,它中计了!它急忙吼叫一声,撒开四蹄冲过去,但已经晚了,没等它赶到,黑母狼就吐掉口中的小羊羔,顺着陡岩三蹿两跳逃进深山去。可怜的小羊羔被狼嘴吐出来后,傻乎乎地站了几秒钟,小脑袋一仄,摔倒在地,见上帝去了。
血顶儿气得七窍生烟,沿着狼的足迹拼命追,遗憾的是山道太崎岖,追了一程,很快连黑母狼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等血顶儿垂头丧气地回到磐石前,逃散的羊群也都聚拢到遭殃的小羊羔身边。小羊羔的母亲———那头名叫启明星的母羊,不断地舔着小羊羔光洁的额头,目光凄楚,柔肠寸断,“咩咩”哀叫,叫得每一头羊心里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头羊绕花鼎用角挤开围观的羊,走到血顶儿面前,失望地叹了口气,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它,所有的羊都跟着绕花鼎,用责备的眼光望着血顶儿,似乎在说:我们把你视为坚强的屏障,当做可靠的保护伞,没想到,你让黑母狼轻易地从你的禾杈似的羊角上跳了过去,咬死了小羊羔,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血顶儿难过地垂下头,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愧对众羊的歉疚感。
好了,羊打狼的神话总算破灭了,英雄的桂冠总算摘除了,绕花鼎想。
十四
头羊绕花鼎决定率领众羊离开大霸岙,离开大霸岙的目的是要离开血顶儿。
自从磐石事件发生后,黑母狼就像一个幽灵,在奥古斯盘羊群四周徘徊。这家伙简直是狡诈、凶狠、残忍、贪婪的集大成者,是恶魔的化身,是地地道道的刽子手,总是不声不响突然就出现羊群周围,没有嗥叫,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宣战,转眼间扑进羊群。它好像事先侦察好了似的,总是选准血顶儿不在场的地方作为攻击的突破口,例如血顶儿正在山坡的北面和金蔷薇待在一起,黑母狼冷不丁就从山坡的南面蹿进羊群,当血顶儿听到动静,急忙从北坡赶到南坡,黑母狼已罪恶得逞后跑得无影无踪。
最让羊群受不了的是,黑母狼偷袭的目标总是选定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像个最狠毒的黑色女妖,跃上一只小羊羔的背,毫不留情地把小羊羔的脖子拧断。开始羊们还以为黑母狼之所以爱咬小羊羔,是因为刚出生不久的羊羔体力弱,腿脚软,容易捕捉,可有一次,当黑母狼从草窠里突然跳出来扑向一头名叫狼不食的小羊羔,(狼不食是个辛酸的名字,意思是这个小羊羔命很贱,连狼都不喜欢吃,想以此来保佑这只小羊羔逃过狼灾,平安长大。)狼不食的母亲,那头名叫薸薸的母羊,一看血顶儿离得尚远,要想等血顶儿赶来援救,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狼不食早就让狼食了,无奈何,就装着一脚踩在青苔上滑倒了的样子,一瘸一拐落到狼不食后面,想代替小宝贝让黑母狼扑咬。可黑母狼却偏偏放过送到嘴边的不咬,绕了个弯死命追上狼不食,唉,狼不食的名字最终也没能保佑小家伙不被狼食。
羊们终于明白了,黑母狼之所以盯着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咬,完全是出于一种残忍的报复心理,出于一种变态的疯狂。黑母狼的三只小狼崽被血顶儿像串冰糖葫芦似的串在羊角上,它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专门杀小羊羔祭奠三只小狼崽的亡灵。
黑母狼在暗处,奥古斯盘羊群在明处,黑母狼神出鬼没,羊群防不胜防。
奥古斯盘羊群的母羊们正处在生育的高峰期,已经出生的五只羊羔,无一例外都被黑母狼咬死了,还有十几头母羊肚子圆鼓鼓沉甸甸,都快临盆了,可看看前面五只小羊羔横遭蹂躏的惨状,谁还敢生呀?生出来就是黑母狼的扑咬目标,倒还不如藏在肚子里头保险呢。要命的是,那玩意儿不是银行存单,不想取出来尽可以在里头多放些日子;瓜熟蒂落,小羊羔在肚子里长成了形,憋不住了,巴不得早点能钻出来呢。愁得那些大肚子母羊们各个像掉进了火坑。
绕花鼎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离开血顶儿,才能让十几头孕羊平安分娩,才是奥古斯盘羊群唯一的生路。说到底,这场巨大灾难的祸根是疯羊血顶儿,疯子疯狂的行为导致了黑母狼疯狂的报复,奥古斯盘羊群没必要为疯子牺牲,为疯子殉葬。它觉得现在离开血顶儿的时机已经成熟,自从磐石事件发生后,羊们已经认识到血顶儿已由一颗耀眼的明星变成了一颗令羊头疼的灾星。远离灾星,当然是一个明智的决策,相信会得到众羊的拥护。
离开血顶儿,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把血顶儿赶出奥古斯盘羊群的居住地大霸岙,二是让血顶儿留下而羊群撤出大霸岙。它左思右想,觉得第一种方案可行性很小,后遗症却很多;首先血顶儿愿不愿意离开大霸岙就是个问题,它若赖着不走,你有力量去驱逐吗?就算血顶儿愿意离开,黑母狼会及时知道并跟着血顶儿一起离开吗?盘羊社会又没有报纸电视可做广告,说曾经与黑母狼女士结下杀子之仇的羊先生血顶儿日前已迁出大霸岙乔居某某密林;不登广告,万一血顶儿倒是离开了,黑母狼却还蒙在鼓里,仍滞留在大霸岙为非作歹,岂不是叫酿成灾难的疯羊血顶儿逍遥自在,而让无辜的羊们替它背黑锅?没办法,只有选择第二方案,羊群主动撤出大霸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果然不出绕花鼎的所料,当它把要离开大霸岙离开血顶儿的信息在羊群中传递开后,几乎所有的羊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对饱受狼患之苦的羊来说,这等于是离开火坑,离开油锅,离开死神。
那天早晨,绕花鼎率领羊群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日曲卡山麓腹地迁徙,走到大霸岙的边界地带,绕花鼎突然就用身体挡住血顶儿,哦,先生,我们不能带你一起走的,你请回吧。
血顶儿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冲到绕花鼎面前,昂着头,“咩咩”高声叫着,似乎在责问:羊群迁徙,为什么要独独撇下我呢?
绕花鼎也扬着脖子“咩咩”叫唤,叫得理直气壮:
———你还嫌奥古斯盘羊群的羊羔死得不够多吗?你想想吧,你给羊群带来了多少麻烦!先是发情期有九头年轻力壮的大公羊死于非命,不不,我算错了,是十二头公羊死于非命,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也应该包括在内,现在又是五只羊羔惨遭屠杀,不都是因为你,异想天开地要改变头上羊角的形状?你是害群之马,是罪魁祸首,我要是你啊,早就自己一头撞在岩石上死掉算啦。你还有什么脸要求羊群带你一起走?
绕花鼎觉得自己义正词严,就像大法官在审判证据确凿的罪犯。遗憾的是,血顶儿对它正义的审判置若罔闻,不但没羞愧地往后退却,还用身体挤撞着它绕花鼎,想冲破阻挡挤到羊群里去。
对血顶儿来说,当然不愿离开奥古斯盘羊群。盘羊是一种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不习惯孤独的生活。在盘羊的观念里,只有那些做错了事的淘气鬼,才会被群体抛弃,流浪森林。血顶儿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遭到群体遗弃的,更重要的是,它从小生活在奥古斯盘羊群,对它来说,群体就是难以割舍的家,它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分子,它有权利待在这个大家庭里的。它愤慨地“咩咩”叫:
———黑母狼咬小羊羔,这也能怪罪在我身上吗?狼是羊的宿敌,这个世界上自从有了羊并有了狼,也就有了狼吃羊的罪恶,都怪我吗?
绕花鼎轻蔑地打了个响鼻,朝血顶儿送去一副不屑答辩的神态。
诚然,奥古斯盘羊群过去也经常遭到狼的袭击,也经常会遇到狼害,但和眼下黑母狼穷凶极恶的扑咬相比,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过去羊群碰到狼,也会惊慌奔逃,也总有倒霉的羊被狼扑倒,但一般情况下,一匹狼只要追上其中一头羊,就会停止追击,就会放过其他的羊,对正常的狼来说,扑咬羊无非是要塞饱饥饿的肚子,一旦有一头羊倒在了它的爪牙下,有羊肉可吃了,暴行便自动终止。对狼来说,羊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用不着赶尽杀绝;羊不过是味道鲜美的食物,食物嘛,既要享用,又要爱惜,所谓的爱惜当然不是不吃,而是够吃了就不要再去狂捕滥杀,以免浪费。因此,奥古斯盘羊群过去遇到的每一场狼害,都只牺牲一头羊,极少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