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月光皎洁。可是这个月夜蕴含着莫名的紧张。
书生张国荣伫立在兰若院的山野中。
他看见一条黑影倏然出现，身躯伟岸却步履轻捷。他认出来者是燕赤霞。
“燕院长，”张国荣招呼道，“去哪里呢？”
燕赤霞停住脚步：“张先生在此赏月呀？”
张国荣说：“今夜之月可不常见，再过半个时辰——”
“我知道，月食即将发生。”
“燕院长愿意一起观赏吗？”
燕赤霞一笑：“我要去观赏的，却也与月食有关呢。”
张国荣急问：“那是什么？”
“有兴趣的话，跟我来吧。”
张国荣跟着燕赤霞。
他们在偌大的院中紧走一阵，来到后院的八百罗汉堂。
他们进了门。
穿行在众多神龛的长明烛火中，燕赤霞问张国荣：“你记得后面有个池子吗？”
张国荣说：“记得的，我原以为这是个放生池，可里面既没有乌龟，也没有鲤鱼，什么都没有。”
“今天晚上，”燕赤霞说，“池子里不会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进了后堂。
这是个室内的池子，不很大，只见堂角的灯焰在池水中摇曳。
燕赤霞去四个堂角，将四盏长明灯一一吹熄。
使张国荣惊奇的是，映在池水中的灯火却并未熄灭。
燕院长说：“月食之夜，颇多灵异。你听，开始了。”
张国荣屏息细听，听见地底深处有微吟升起。
池水渐渐变得浑浊，池中的灯亮也愈益朦胧。
水在池的中央涌动起来……
只听“哦”的一声，池中央突然有条状物冒出，转眼又不见了。
张国荣忙问燕赤霞：“那是什么？”
燕赤霞说：“别急，会让你看清楚的。”
正说着，水池四角又同时冒出条状物，它们随着柔和的合唱声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这合唱哦哦啊啊的，无歌词，无伴奏，却十分动听。
张国荣最后终于看清楚了，那些条状物——“是……是舌头！”
原来合唱声便是这些舌头唱出的。
燕院长介绍道：“这个池子是叫‘百舌池’的，但很难得名副其实，因为只有月食日才会百舌纷飞，而有时一年还轮不到月食一回呢。”
张国荣睁大双睛，看着舌头们边唱边舞，此起彼伏，简直匪夷所思。音分强弱，舞作低昂。群舌时而在池面宛转徘徊，时而一飞冲天，舔到屋梁。
燕赤霞此时的神情犹如醉酒，他微微摇晃着身子走到池边，对张国荣说：“你听到的合唱其实是一首首舞曲。”
“您的意思是，还会有人在这里翩翩起舞？”
“对。你会看到变化之舞，冥想之舞，正面与负面之舞，阳光与阴暗之舞……”
一边说着，燕赤霞开始摆动四肢，缓缓旋转。
张国荣吃惊地看到，在缓缓的旋转中，燕赤霞的五官渐渐消失，先是没了眼睛，然后鼻子和耳朵相继隐去。
张国荣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燕赤霞的脸上还剩下嘴巴，这张嘴此时解释道：“进入冥想后，一切都在内部汹涌澎湃，外面不需要表情了，所以也就不需要五官。”
说完，嘴也不见了，燕赤霞的脸上一片空白。
张国荣想象着：“燕院长的内部是怎样汹涌澎湃的呢？”
百舌合唱柔软轻滑，似春风拂面。
燕赤霞空白的脸上绿草萌生，一枝娇嫩的花蕾含苞欲放。
“这可是——不是表情的表情。”张国荣自语，“没想到刚强严肃的燕大侠，心中竟也有温柔一角。”
合唱声低沉下来，变了旋律。
一转身，燕赤霞脸上的花草顿时退去，代之以刀痕历历。
张国荣又被燕赤霞的多舛人生深深震动。
张国荣体会到：“原来，一个人有时也需要回味尝过的甜酸苦辣，需要在内心澎湃一番。”
舞曲暂歇时，燕赤霞五官重现，心情恢复平静。
“砰！砰砰！……”
这是燕赤霞的宝剑在跳动。
燕赤霞听着剑语，对张国荣说：“今夜还会有别的舞客光临。”
张国荣紧张起来：“会有一场厮杀发生吗？”
“哦不，不至于。”
正说着，百舌池边出现一位老妇。
老妇看见张国荣眼睛一亮，立刻走过来说：“我能请这位帅哥跳个舞吗？”
张国荣犹豫地看看燕赤霞，燕赤霞点了头，张国荣便随老妇走向池边。
舞曲旋律怪异地闪烁着，张国荣和老妇双双起舞。
老妇的长裙下不见双脚，张国荣便问：“您来自地府？”
“对啊。”老妇说，“帅哥，看来你是第一次来这里跳舞？”
张国荣说：“是的。”
“不大习惯？”
“嗯，有点。您的化妆和衣着似乎太——”
老妇笑出满脸皱纹：“太艳丽了些？”
“您不觉得吗？”
老妇轻声说：“过一会儿，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群舌低吟，如梦中呓语。
池中微光忽然照亮老妇的脸——这上面现在毫无皱纹，洋溢着青春的热情。
变年轻的老妇问张国荣：“现在你还觉得我的服装不合适吗？”
张国荣连声赞许：“非常合适，如果你现在是老年的装束，那倒很奇怪了。”
“我的化妆呢？”
“光彩照人。”
“我美吗？”
张国荣认真地点头。
年轻的老妇放声大笑。
百舌的合唱也疯狂起来。
老妇的笑声一直持续到一曲舞罢，持续到她又成了老妇。
她心满意足地向张国荣行礼，说了“谢谢”。
张国荣想起一个问题：“老人家，为什么这舞曲把您变年轻了，却没把我变成小孩？”
老人家又笑出满脸皱纹：“不是舞曲对你无效，是你没听懂它。”
百舌池边的舞客越来越多了。
但张国荣发现，有一部分客人并不跳舞，只是站在一边看人家跳。
张国荣问燕赤霞：“也有专门来当观众的？”
燕赤霞说：“他们也是舞客，只是还没等到适合他们的曲子。”
不一会儿，舞曲变得活泼起来，节奏跳跳蹦蹦的。
这时，刚才看人家跳舞的准备跳舞了，而刚才跳舞的退到一边，准备看人家跳舞。
燕赤霞问张国荣：“你仔细听听，这曲子里有些什么？”
张国荣听了听，猜道：“好像有……小白兔，小猪，很长的蛇，乌鸦，还有大象……”
燕赤霞打断张国荣：“现在不用猜了。”
“为什么？”
“都能看到了，还猜什么？”
张国荣抬头一看，果然，刚上场的这些舞客一个一个变成了动物。
小兔绕着大象的粗腿转圈……
乌鸦随着蟒蛇的摇摆翻飞……
燕赤霞说：“他们的前生是各种动物。他们虽然习惯了现在的人形，但有时候也希望有机会像以前那样跑一跑，跳一跳，飞一飞。”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蝴蝶。
好漂亮的蝴蝶，它舞得最高，舞得最帅。
张国荣对燕赤霞说：“我知道了，它的前生是一个人，它也希望有机会再做一会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