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院的夜晚好安静。
书生张国荣睡得很熟,睡得很香。
午夜时分,山野间忽然传来凄厉的喊叫。这是女子的嗓音,却十分粗哑。
她喊得那样声嘶力竭,惊心动魄:“我是美女平酸儿——!”
张国荣被吵醒了。
他不明白,美女平酸儿为什么要在半夜里宣传自己?
一声喊罢,又喊第二声:“我是美女平酸儿——!”
张国荣想:她就不能喊点别的?
但第三声依然重复着:“我是美女平酸儿——!”
一连重复了十遍。
粗哑的女子嗓音这才消失。
张国荣睡不着了,他苦苦猜测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猜测了一两个时辰,没猜出名堂,他迷迷糊糊重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兰若院膳堂。
研究预言学的莫信院士不等同事们开口,抢先预言道:“据我的预测,今天的早餐话题必然集中到美女平酸儿身上。”
莫院士猜对了。
马院士说:“这个女孩是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遭受了恶人的欺凌?”
“如果我没有记错,平酸儿应该来自地府。”研究阴阳通讯、熟悉地府情况的黄院士说。
“黄老师,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张国荣说,“她好像是地府哪个长官的女儿,我听秦骄儿提到过。”
黄院士说:“地府十位长官各有一个女儿,平酸儿是第六长官的千金。据我所知,这十个女孩中,只有第一长官的女儿秦骄儿和第五长官的女儿阎傲儿长得还算漂亮,其他几个比较一般。”
众人都茫然道:“那这平酸儿为什么自称美女呢?”
一天过去,又到了就寝之时。
月朦胧,鸟朦胧。
渐近午夜……
凄厉的叫喊重新响起!
但这次换了词了——
“我是歌星平酸儿!”
跟昨夜一样,喊够十遍才罢休。
第三天早上。
马院士对众人说:“我以为歌星的嗓子应该珠圆玉润,也许地府那边就欣赏乌鸦般的风格?”
黄院士说:“我的蜘蛛刚在它的网上织出了地府歌星排行榜,平酸儿不是第一名,也不是第二名,也不是第三名……”
大家耐心地听黄院士数完一百名,才知平酸儿的名次还在榜外。
接着,马院士向耿院士求助:“连续两个晚上没休息好了,很影响工作的,能不能给点什么药,保证我们今晚睡个好觉?”
耿院士说:“我已给大家准备了‘有限失聪露’。”
“什么意思?”
“用了这种药,可以造成暂时性耳聋,再不会被平酸儿吵醒了。不过这药不能内服,可在临睡时滴入双耳。”
说完,耿院士向大家发放失聪露。
有一个人没领耳聋药,他便是张国荣。
张国荣打算会一会平酸儿。
如果听到喊声再起床出门,只怕已来不及。张国荣向耿院士要了兴奋药。
晚上,吃了兴奋药的张国荣精神抖擞。
他和衣而卧,看着窗户上月移花影,等待午夜到来。
但这么干等着挺无聊,他想:“我来弹弹琴吧,反正大家都吃了耳聋药,不会被打扰的。”
于是张国荣点起一支香,坐到桌前,开始“叮叮咚咚”地拨动琴弦。
他弹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地进入境界,忘了时间,自己成了被弹奏的琴弦……
如果不是灯干油尽,张国荣还不会停止弹奏。
眼前漆黑一片,张国荣愣了愣。他的视线立刻被吸引到窗户上——
此时已无月光,映在窗纸上的已不是水墨画般的花枝的黑影。窗户黑糊糊的,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是白色的,是个女子的身影。
张国荣一惊,问窗外:“谁在那儿?”
那女子慌乱地回答:“是……我,你不认识的。”
但对这粗哑嗓音张国荣已不觉陌生,他问:“你是美女兼歌星平酸儿吗?”
对方惊喜得语无伦次:“是……不,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是平酸儿,但我不是美女,也不是歌星。”
“那你为什么——?”
“先生,这样聊天多不方便,你能出来吗?”
张国荣开了门,走到星月暗淡的夜空下。
他立刻看见了平酸儿,一个相貌平常但身材不平常的女孩——她的身材比较胖。
“先生,你的琴弹得真好听。”平酸儿说。
张国荣问:“你不是专门来听我弹琴的吧?”
“不是专门,是顺便的。”
“跟前两次一样,今晚你还要喊叫吗?”
“是的,今晚我刚要喊,听见你在弹琴,就听入了迷,忘记喊了。”
平酸儿立即扯开她的“乌鸦风格”的嗓子,对着宁静的山野大喊道:“我是只输不赢的平酸儿!”
照老规矩,一连喊了十遍。
喊完了,平酸儿放声大哭。
张国荣慌了,不知怎么安慰这女孩:“快别哭了,别哭了,有什么委屈说给我听听。”
平酸儿哭够了以后,停下来,开始向张国荣诉说。
“我跟秦骄儿、阎傲儿她们常玩‘真心话大冒险’——你玩过这游戏吗?”
“没玩过。”
“很简单,也很刺激。先用‘剪刀石头布’产生一个失败者,这个倒霉蛋就得乖乖受罚。”
“罚什么呢?”
“被罚的可以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如果选‘真心话’,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暴露自己的隐私。一般都不愿选择‘真心话’。”
“那,要是选择‘大冒险’呢?”
“那就得在公共场合抛弃自尊,按胜利者的指令,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喊自己不愿喊的话。”
“怪不得!”张国荣恍然大悟,“她们赢了,就命令你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喊,称自己为‘美女’、‘歌星’。”
“她们是捉弄我呀。”
“不过,要是你赢了,你也可以捉弄她们呀。”
“可我老是输,没有机会捉弄她们。”
张国荣想了想:“会不会……她们串通好了一起来对付你?”
“不知道呀,”平酸儿懵懵懂懂的,“也许是吧。”
这是可能的,秦骄儿、阎傲儿她们商量好了,一起出“石头”,就把平酸儿的“剪刀”干掉了。
“这可玩得不公平。”张国荣嘟哝道。
“可是我很笨的,玩不过她们的。”平酸儿无奈地说。
张国荣又想了想:“我倒有个主意,让你可以赢一把,让你得到公平。”
“什么主意?”
“我和你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好!”
平酸儿来劲了。
张国荣出了“布”,平酸儿出了“石头”,平酸儿输了。
张国荣说:“这盘不是正式的,咱们重新再来!”
平酸儿出了“布”,张国荣出了“剪刀”,平酸儿又输了。
张国荣说:“这盘也不是正式的……”
他们连斗十八盘,平酸儿终于战胜了张国荣。
“这盘是正式的了,”张国荣认输道,“你可以命令我去地府喊叫了。”
平酸儿问:“我命令你去喊什么?”
张国荣说:“你可以命令我喊——‘秦骄儿不许欺负人!’”
“行,你就这样喊吧。”
“可是,现在是深夜,地钻停驶了,我怎么去地府呢?”
这回是平酸儿想出了主意:“我回地府很容易的,你呢,可以用‘附体’的办法。”
张国荣不明白。
平酸儿说:“我的意思是,把你的灵魂贴在我身上,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地府了。”
“照你这样说,”张国荣琢磨着,“先得把我的灵魂和躯壳脱离开来,这可有点复杂了。”
平酸儿道:“一点也不复杂,我们进屋再说吧。”
他们进了屋。
平酸儿叫张国荣站在床前。
她说:“接下来,你得拥抱我。”
“什么?”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让你抱的,可现在你要帮助我,必须抱。”
张国荣便向平酸儿伸出双臂。
平酸儿说:“要从后面抱。”
她转过身,张国荣从后面抱住平酸儿。
刹那间,张国荣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贴在平酸儿身后的轻轻薄薄的一张纸,与此同时,他的重重的躯壳仰面倒在了床上。
张国荣(准确地说是张国荣的灵魂)贴着平酸儿在九泉间飞翔。
他能感觉到冷和热的变化。
他能感觉到水波的激溅和飞行产生的风。
他虽然贴在平酸儿身后,却具有穿透的视力。
他记着平酸儿的嘱咐:“附体的灵魂是可以指挥、控制主体的,但你不要控制我,因为你不知道怎样飞,会出危险的。”
于是张国荣小心翼翼,注意不把自己的意念强加给平酸儿。
他们飞过地府的进口——奈河桥。
“这是刀山……这是火海……”张国荣从平酸儿的体内听见语音。
然后就是大片大片鳞次栉比的屋顶了。
他们在一座气势森严的官邸前面降落。
张国荣听见平酸儿的体内音介绍:“这就是地府第一长官的住宅。”
平酸儿径直走进大门,站岗的鬼卒认识这位第六长官之女,没加阻挡。
平酸儿转回廊,入深院,最后来到一座小楼前。
她用体内音告诉张国荣:“秦骄儿就住这楼里,你喊吧。”
张国荣便扯开嗓子大喊:“秦骄儿不许欺负人!秦骄儿不许欺负人!……”
喊到第五遍时,睡眼惺忪的秦骄儿出现了。
秦骄儿没好气地对平酸儿说:“谁欺负人了?平酸儿,玩不起就别玩,你好意思雇人来骂我!”
这时,女孩平酸儿的嘴里发出了男人的声音:“我是张国荣,平酸儿已被我暂时控制。”
“灵魂附体!”秦骄儿十分惊恐,“张国荣,你想干什么?”
张国荣的声音笑道:“我想玩‘真心话大冒险’,你敢不敢跟我玩?”
“有什么不敢的!”
秦骄儿出了“石头”,张国荣控制平酸儿的手出了“布”,秦骄儿输了。
张国荣说:“秦骄儿,请你说出真心话……”
秦骄儿说:“我不想说真心话,我选择大冒险。”
张国荣说:“这一次你不能选择,只能说真心话。”
“为什么?”
“如果你不愿说,我就在你身上附体,立刻控制你,在你的记忆里找出那句真心话。”
秦骄儿害怕了,哀求道:“请别控制我,你想知道我的什么真心话,我告诉你。”
张国荣便问:“你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时,有没有几个人串通好了,捉弄平酸儿?”
秦骄儿只得承认:“我跟阎傲儿她们悄悄说好出一样的拳,好让平酸儿输掉去冒险……”
平酸儿连夜又将张国荣送回人间。
张国荣纸一样轻薄的灵魂从地府女孩背后揭开,飘落,又跟他的躯壳会合在一起。
从此,午夜的兰若院宁静如水,再没有凄厉的喊叫,大家睡觉时不用再吃耳聋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