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天狼大寨西北角一毡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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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兰端起砂锅,用纱布篦过药渣,将熬好的汤药倒入碗中。
“阴公子,该喝药了。”
毡房内虽是药气氤氲,却难遮浓重的腐恶味道。角落草榻上的背卧之人,正是沉疴已久的阴欢。
去年阴欢随晏千军等人下东海解救九阴老祖,打开归墟的镇制金井时,被蹿上来的黄泉戾气侵入体内。当时晏千军立即斩下右臂,可阴欢却是毒气蔓延、周身遍染。
饶是阴山教能人辈出、异宝无数,但因为阴欢道基太浅,始终无法治愈。用过种种珍药秘术,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了。
彼时殉教的向长老的孙女向兰,听说阴欢惨状之后,主动前来照顾。
不久向兰又央求晏千军,要服侍左右。晏千军虽然百般不愿,但念及殁去的向长老,只得应了。
之后向兰便跟随晏千军东奔西走、颠簸流离,不过一有闲暇回到教中,便要过来照看阴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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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公子?你醒着么?”向兰端着汤药,小心翼翼走到榻前。
背转着身子的阴欢却是全无动静。
“阴公子?”向兰轻声问道。
“我不喝。”阴欢冷冷道。
“今早的汤药你就没喝……”向兰道:“再不喝,怕误了药力。”
阴欢索性闭了口,连声也不出了。
“阴公子?”向兰探颈看看阴欢,又试探道:“阴公子?”
“我都说不喝了!”阴欢忽是厉叫道:“你还纠缠作甚?”
向兰吓得一抖,忙端牢药碗。
“我不喝、我不喝了!”阴欢叫道:“这一年受的苦你也见了,与其这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还不如做个了断!”
“了断?”向兰轻呼道:“你可万不能这么想……”
“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看我现在成了啥样子?”阴欢道:“想上吊站不起身,想自刎提不起刀,想咬舌自尽、都没这个力气……”说到此处,阴欢忽是尖叫道:“你还要我怎样?啊?!向姑娘,我感你好意,可我受这些罪,你就真忍心看下去?”
向兰待阴欢喘声稍平,柔声道:“阴公子你莫急,待老祖出了关,必有救治之法。”
“老祖出关?”阴欢道:“老祖说要闭关三年,难道我就这么硬受三年?这每一日都如身处血狱、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向姑娘,你就不能体恤体恤我?”
“也未必要三年吧……那血婴墙不是眼看便要功成了么?”向兰想了想,劝道:“老祖说要找八荒凝神柱和七海聚形幡,若得便,再找来阎浮灵光塔……如果都凑齐了,那重塑真身指日可期!你再等一等,晏大哥他们正去找那八荒凝神柱呢,我看应该很快吧……”
“天地异宝哪那么好找?”阴欢叹口气道:“我也不想再等了,我受不了了……”
“晏大哥这回出山,就是找凝神柱去了。”向兰安慰道:“你再坚持些时日,一定会有消息。”
“他真是找凝神柱去了?”阴欢依是背着身子,沉声道:“你莫骗我——你不是与他左右不离么?这回他出门,你真不知是干嘛去了?”
“他……他……”
“还不是帮陆承宗那小子救人去了?”提起陆承宗,阴欢语中满是怨毒之意,道:“天机镇陆家七少爷,一身机关妙术远胜于我,有他帮衬,晏少主怎会再想起我?”
“莫这么说阴公子!晏大哥他一直惦着你呢……”向兰低声道:“我知道他这回是帮陆公子救人去了,可这会儿不是已经完事了么?完事后,晏大哥自会加力寻找凝神柱的……等这些都凑齐了,老祖很快便会出关,到时候就有救你的法子了。”
“都凑齐了?”阴欢怨道:“怎么凑?就算别的能凑齐,你觉得晏少主会为了我或是为了老祖出关,从他好兄弟手里拿来阎浮灵光塔么?”
“这……”向兰道:“我听说那灵光塔本也没什么大用,只是辅助之功,献不献上都行的……”
“这是晏千军与你说的,是不?”阴欢问道。
“……”
“你说啊?!”阴欢陡然扭过头来,叫道:“你说啊?”
“啊……”向兰低呼一声,撒了少许汤药。
只见阴欢面庞溃烂、鼻梁塌陷,眼窝中瞪着血红的眼珠。
“怎么?你怕了?”阴欢冷冷一笑,这一笑脸上筋肉撕扯,实是比腐尸还难看。
“我怎么会怕?”向兰将汤药递上,道:“我天天见你这个样子,怎么会怕……”
“我不喝!”阴欢扫了一眼汤药,恨声道:“谁让你天天来见我了?难道我愿意让你看到这个样子?”
“我……”
“我知道——”阴欢阴声道:“向长老死在归墟,你心生毒恨——要看着我们这些始作俑者一个个生不如死,是不是?”
“啊?”向兰轻呼道:“阴公子?你、你……怎会这样想?”
“我怎会不这样想?”阴欢侧头盯向向兰道:“你爷爷将你从小带到大,在你心中,他便如父母至亲一般。天下之大,除了他你再无亲人……此番他惨死在东海之下、尸骨无存,你真能就这样罢了?”
“阴公子!你这是从何说来?”向兰打断道:“……爷爷他是为了教中、为了老祖而死,我怎会责怪你们?……我照顾你,就是怜你被毒气所侵,才……”
“哼!”阴欢冷哼一声,又掉转头去。
“阴公子,我知道你苦痛难言,不过还是静静心吧……”向兰将药碗放到一边,道:“这回晏大哥去火焰山,因为凶险不肯带我。等他回来,我一定催他去找八荒凝神柱,请老祖早日出关。待老祖出来了,你必有得救的法子……”
“还是少麻烦你们吧——”阴欢拖长声道:“我用我的法子。”
“啊?!”向兰惊道:“阴公子,你又想着那换体之法了?晏大哥不是说过,你道功太浅、身子又弱,根本用不来那法子的。”
“我知道啊!咱又学不来晏少主——”阴欢道:“当日立斩右臂,旋又续上,当真是好手段!哼哼……我这一没道功、二不会术法,活该无药可治、活该百般煎熬!”
“阴公子——”向兰阻拦道:“晏大哥真是说过……”
“我领他好意了!”阴欢打断道:“我要用的又不是他衍道宗的仙术……”
“不行!哪个都不行!”向兰叫道:“晏大哥说那些法子凶险之至!”
“晏大哥、晏大哥……”阴欢忽是不耐,猛地叫道:“你左一句晏大哥右一句晏大哥,若没有这晏大哥,你爷爷便不会横死,我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你就真的这么喜欢你这大仇人?”
“啊……”向兰轻呼一声,不再言语。
“算了!不跟你说了——”阴欢叫道:“想要我喝药也行,你先帮我个忙。”
“什么事?”
“帮我请俞少主来一趟……”阴欢道:“我有事向他请教!”
“你!……”向兰急道:“你还是想问他那个……”
“我想什么你不用管!你若叫他来,兴许我还能多活几天!”见向兰不语,阴欢又放柔声音道:“我又不傻……我只是想再问问俞少主,还有啥对治的法子。毕竟他们幽冥宗千百年来与阴魂地府打交道,我再请他帮着想想……”
“那好——”向兰想了想,咬牙道:“阴公子你、自己决断吧……我这就帮你去叫……”
“好!”听得向兰脚步声起,阴欢忽转身道:“向姑娘,我再问你一句……”
“什么?”向兰回头道。
阴欢紧盯着她,道:“你是真心实意跟随晏千军?”
向兰回视阴欢,缓了半晌,轻动口唇道:“……是。”
“好好,那你去吧——”阴欢收回目光,道:“请俞少主过来一趟。”
“好。”向兰一转身,快步走出毡房。
阴欢瞪着眼珠望她背影,面上筋肉微微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