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整顿衣袍、端身正意,结七支跏趺坐。两手交叠横放腹前,左手置于右手之上,两拇指相柱。双目微闭、舌抵上腭,摄心凝神。
静坐一时,杨简又睁开眼睛——不知为何,今天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四面的黑暗里藏着什么东西!
杨简的胆子并不大,来这墓地修习,也是反复劝说自己才下定决心的。况且这一年多来,杨简对菜园子与这相邻的墓地,已是熟得不能再熟,闭上眼睛,周围的一草一木便能在心中勾勒出来。
“怎么了这是?”杨简嘀咕一声,吐了一口长气,又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看。
月色昏晦,四下一片阒寂。除却高矮不一、荒凉冷寂的坟头,就是远处摇曳不定的枯树暗影。
杨简咽口唾沫,定定心神,又低声诵起《金刚经》来。《金刚经》经他这一年多来的反复读诵,早已是背得滚瓜滥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杨简一边轻声背诵,一边前后乱看。
在这寒夜中,只有自己的轻声低语在耳边陪伴。
诵过一遍,杨简觉得好些,连天上月色也似是开朗许多。杨简顿了顿,再次诵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读诵《金刚经》有无量无边功德,在经文中,佛祖反复强调读诵此经的功德。如:“……若善男子、善女人,于后末世,有受持读诵此经者,所得功德,我若具说者,或有人闻,心则狂乱,狐疑不信。须菩提,当知是经义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
每当杨简心中不安时,便默诵此经或念佛号,不一时便能泰安轻喜。以是之故,这两三个月在坟场修练白骨观倒没多大长进,《金刚经》倒是诵了百千遍。
又诵了两遍,杨简心中平静,看看天色,欲再修习白骨观。
*
白骨观乃是不净观的一种,不净观可分为外在尸体的不净观与内在的三十二身分不净观。
杨简调息静气、整顿身心,先观想外在尸体的十不净——
尸体的膨胀相、青瘀相、脓烂相、断坏相、食残相、散乱相、斩斫离散相、血涂相、骸骨相和虫聚相。前面九种,即是九种坟场观,也是近来杨简到这坟场修炼的原因之一。
这片坟场中的坟墓,大多有山下乡民料理,但也有些无主荒坟散落其间。
无主荒坟内多是些穷苦百姓,或是冻殍而死的乞丐,死后连薄木棺材也没有,卷个草席就被胡乱埋了。偶尔有时候,这些草席裹就的腐烂尸身便被附近山里的野兽拖出来啃噬。
每发现这种残破尸身,杨简便拖着残腿凑过去观看。强忍着心中恶心,发扬儒家“格物致知”的精神,使劲地“格”上一番。
如是看过几次,杨简并未受益,反倒起了纷飞妄念。
一来是这些残破尸身腐烂可怖、令人作呕,杨简实在是看得胆战心惊——有那么两三回,回去几日连饭都吃不下。
另一方面,心底竟翻涌出奇怪的心思,愈看愈是上瘾!——好像内心深处藏有一些凶残暴戾之极的魔影,竟是要将那些腐尸撕碎、扯烂,甚至要大嚼一气才过瘾!
这些古怪念头把杨简吓得不轻,连诵佛号之后,不敢再看。
有时候心里寻思,难道自己是恶魔转世么?怎么藏着这么些可怕之极的念头?
*
杨简一边想着自己见过的腐烂尸身,一边观想尸身的十种不净。
膨胀相——命终之后,尸体渐渐膨大,犹如灌满风的皮囊,此为膨胀相;
青瘀相——损坏之处为青瘀,有些筋肉隆起处为红色,脓胞所聚处为白色,其他处则为青色,此为青瘀相;
脓烂相——于诸破坏处流出腐脓,此为脓烂相;
断坏相——尸体损坏,或是断开、或是牵连,此为断坏相;
食残相——尸身被野狗或野兽吞食撕咬,残缺不全,此为食残相;
散乱相——种种离散为散乱,某处是手,另处是脚,又一处是头……等等,此为散乱相;
斩斫离散相——肢体为刀斩斧斫以致散乱,故有此相;
血涂相——脓疮伤口,流出种种污血,散布四处或渗入土中,此为血涂相;
骸骨相——骸骨或血肉连结、或筋骨相锁,腐败外露、随处散落,此为骸骨相;
虫聚相——尸身腐臭,个个孔窍上虫蚁堆积,此为虫聚相。
杨简咬牙切齿奋力观想,有些是自己亲眼所见,有些只能凭着想像来观照。如此观了一时,只觉得肚肠翻转,实是不堪忍受!
杨简睁开眼睛,抹了一把冷汗,又换着观起“三十二身分”——
发、毛、爪、齿、皮;
肉、筋、骨、髓、肾;
心、肝、肋膜、脾、肺;
肠、肠膜、胃中物、屎、脑;
胆汁、痰、脓、血、汗、脂;
泪、油、唾、涕、骨节液、尿。
这个比十种不净观也好不到哪儿去,杨简紧皱眉头,想着“从头至足,观见种种不净充满”的法义,轻声念第一组:“发、毛、爪、齿、皮……”继而逆念:“皮、齿、爪、毛、发……”如此反复数遍后,又念第二组、第三组……
念了半晌,杨简轻吁口气,停了下来——有些脏器,尚不知其位——不过大概还是能明白此法的义理。
“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
*
观照一时,杨简头晕目眩,也不知如此修行到底得不得法。缓了一刻,又打起精神,修习起白骨观来。
杨简先念偈子:“积聚皆消散,崇高必堕落,缘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随后意念返视,将心念系在左脚大拇指上。
谛观左脚大拇指的前半节,如已死之后,先是溃烂、又生脓胞……继而谛观大拇指的脓胞溃烂、化为脓水,露出里面白净非常的骨头,散放出白色光芒……
观着观着,杨简心中犯了嘀咕——他不像常人,两条腿十几年来都没有知觉,整个是麻麻的一片,想动一下脚指也不能。用手摸上去,也是丝毫没有知觉。
杨简观想起自己的大脚指来,就好比常人观想自己腿上的棉裤一般,实在是隔靴搔痒。
虽是不得其便,杨简仍是硬着头皮观想——
接下来的返观意相中,见到大拇指前半节露出白骨、散放白光之后,再依次谛观整个大拇指上的皮肉分裂开来,观见大拇指节的全节白骨,绽放白光。
观完这第一个大拇指,再接着观想第二个脚指,也将之化为绽放白光的白骨……
杨简正依法往下观想,忽是听到一丝异响,周身一抖,猛然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