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宏宇书房。卢宏宇和钱惟庸正在案桌前悠闲的下棋。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白子星罗密布的排列着,此局已近尾声。卢宏宇拿着黑子迟疑着久久不肯落下,良久便把子搁回罐内,长叹道:“老哥的棋艺又有长进了,看来还是我涵养不够啊,做不到你这种波澜不惊的淡定从容,小弟甘拜下风。”
钱惟庸微微一笑捋着长髯道:“都快两年了,你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其实过去的都让他随风而去吧,象你我如今远离朝堂安静度日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你对那件事至今还是耿耿于怀无法释然,也只是徒增烦扰而已。我是已经看开了,每日里饮酒品诗,也出去跟年轻人凑凑热闹,这个闲差当得心满意足乐此不疲。”
“你真的相信那小子的话吗?我看他虽然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也有些才学谋略,但毕竟太过年轻毫无阅历,还需打磨方成大器。观他近日一系列谋划在你我眼里也就是些小聪明罢了。他现在不愿出仕也好,咱们把他好好调教两年,再把他推出去就是独当一面的大才了。凭他的聪明才智,只要略加引导不至于误入歧途就可以了。”卢宏宇略带兴奋的笑道。
“我倒不这么认为,你揣摩过他的过去吗?老哥我昨晚把他前前后后都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他一个把家产都败光了的玩家子,一个只在小时候读过几年书的人,忽然间就变成了大才子。平素也是温文尔雅,但做出的事情却工于算计手段凌厉,绝不是善茬。这与他以前的纨绔形象有天壤之别,就像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在他身上发生,那就变成了一切皆有可能了。你相信怪物乱神之说吗?我看这小子就像忽然间神灵附体一般,不然没法解释他身上的奇迹。这方面你可能要比我了解得透些。传闻当年陈抟老神仙曾教过你养生之道不知是真是假。”
“在我年轻时确实偶遇过老神仙,不过他什么也没教,他当时看见我救人的善举,就送了我一句话,太平六年当隐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现在已经是太平兴国三年,我如今这样不知算不算隐世。若算的话倒是提前了三年。关于怪物乱神,我是不信的,传闻老神仙已经一百八十多岁了,那也不过是驻颜有术罢了。若是真有神灵岂不是天下大乱了。我看那小子也就比常人睿智些而已。”卢宏宇摇摇头道。
“刘浩那小子的棋艺怎么样?”钱惟庸忽然不想聊这些问题了,神鬼之说永远是越辩越糊涂的,谁也揭不开这层神秘、厚重的面纱。他便岔开话题转而饶有兴致的问道。
“我只跟他下过一局,开始倒也温和端正,后来却粘着我不断行劫,把我一条大龙生生拦腰割断继而输棋。如此不择手段有违君子之道,被我狠狠训了一通。后来叫他下棋总是推诿,显是又怕被我训斥,故不敢来了。其实我也只想教他一些为人处世之道,他倒好心当成驴肝肺。”卢宏宇摇摇头苦笑道。
“这倒有些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年轻人有些血性也无大碍,若都象我们老头子一样前瞻后顾就反而不正常了。慢慢来吧,他的安全问题我会派密碟司的人天天暗中跟着他,象我这般年龄若能把他培养成才也不枉此生了。”钱惟庸感慨万千的说道。
“小弟虽然久离朝堂,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你的复起是迟早的事,赵官家是离不开你的,况且你这次帮他背了这么大一黑锅,他能不感激吗?现今朝中秦王、我大哥卢多逊、赵普三足鼎立,还有薛居正、李昉、扈蒙等一干人也自成一派,没有你这个中书侍郎从中干旋也不大好掌控啊。”
“不瞒你说,皇上的确曾派人来询问过我的想法,他没有直接下旨是还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我。之所以派人来是想让我安心,我已经隐晦的表达了不想再进朝堂的决心,我已经老了,许多事情都感觉力不从心,已经没心思再卷入可怕的纷争里了。能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晚年就很满足了。这辈子能有幸跟着赵官家出生入死而位列人臣爬到如此高位已经没有白活了,廉颇老矣,想求的再多就是奢望了。”钱惟庸双眼直直的望向北方,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落寞,思绪却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开封,飞到了垂拱殿……
赵官家身着黄龙袍威严的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神色疲倦的说道:“萧逸,刚才大殿上你也看到了,为了自己那点蝇头小利,一个个置国家社稷于不顾,互相构陷成何体统。郭贽、窦偁一上奏灭北汉,那赵普、李昉等人便群起攻之,现在四海都平定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北汉,有那么难吗?户部的情况朕也知道,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个仗非打不可。你是朕的肱股大臣,平时足智多谋,你来说说怎么才能筹集到军饷。”
任谁都不会想到,由于连年战争,再加上长江水患不断,收支严重失衡,国家财政竟然不能维持供给一场战役。这些情况钱惟庸非常清楚,可他还知道,户部虽穷,名门望族却富得流油,有的家族一家便足以维持这场战争,只是谁都不敢去触碰而已。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命豪门捐献总财产的十分之一,等仗打完了再由户部根据登记捐献的数额按期在三年内归还。这样做当然困难重重,谁都不愿将自己的财产露白于天下。可老赵家也是望族,若皇帝带头捐献,效果就不一样了,何况还颁布了谁家拒不执行便按抗旨论处,于是第二天朝堂鸡飞狗跳、唇枪舌剑,当皇上把带头起哄的两个四品官下狱后才安静了许多。这个计策虽然简单,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等众人醒悟过来后,弹劾钱惟庸的折子就像雪片一样飞到了赵官家案桌前。这些人无孔不入,大到草菅人命、贪污受贿、当街打人,小到狎妓斗鸡,无不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这个结果早在献计前就有预料,只静静的等待皇帝的处罚。
钱惟庸对赵官家是有感情的,已经跟了他十多年了,一直默默的做着老赵的幕僚,他能登上皇位也是出了大力的,有从龙之功。钱惟庸对他也很了解,他没什么大毛病,能体恤部下、爱惜百姓,基本算是个好皇帝。所以才死心塌地的追随左右。钱惟庸最终还是没法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到底筹集到多少军饷。
临去虔州的头一晚,钱惟庸和赵官家心照不宣都喝得酩酊大醉。多年的交往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了。
……
“老哥,老哥,又在想朝堂的事了,你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卢宏宇说道。
“我只是单纯的在想一些事情,其实在他听了我的计策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把我抛弃了,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了赵官家甚至可以去死,我原先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书生,蒙他不弃收归麾下,成就了我辉煌的经历,我对他的感激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但是这段时间的沉淀让我幡然悔悟,他的皇权已经很稳固了,大抵已无需我帮忙了,已经到了急流勇退的最佳时机。以后我会经常过来练太极,顺便下棋、聊天。今天就不打扰了,衙门已经过来催好几趟了,闲官也是官,总要去看看的。”
正在看书的刘浩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他的房间在卢宏宇书房东面,相距虽然只隔了两间房由于方向各异,钱老何时走的毫不知情。从酒肆回来时也曾看到钱老的座驾,眼看快到中饭时间便放下书朝厨房走去。他对厨房掌勺程妈的厨艺不敢恭维,遂决定亲自下厨犒劳一下钱老顺便传授一些后世的厨艺给程妈。出来遇上正在窃窃私语的芸娘小翠才知道钱老已经离去。刘浩暗笑毕竟是小孩心性,昨天还是针尖对麦芒斗鸡似的两个人现在亲昵得像多年闺蜜也似。当下也不再理会她们直往厨房行去。
这顿饭有了刘浩的参与做菜,大家都吃得酣畅淋漓、大块朵儿。饭毕看门的来报说是举人卢得功来访。刘浩与卢宏宇都有些诧异,尤其是卢宏宇,虽然都姓卢,但此卢非彼卢,来到这里快两年了两家素无往来,但来者都是客也不好怠慢便请进了客厅。
卢得功看起来不像是书生倒是商人的气质多一些。也许是身宽体胖的原因看起来身材略矮,白皙的圆脸上堆满了圆滑谄媚的笑意。一见面便对卢宏宇作揖道:“小侄得功见过卢伯父,卢伯父精神矍铄龙行虎步小侄钦佩不已,小侄一直忙于攻读没能前来拜见,还请伯父恕罪。”说完又转向刘浩,“刘兄弟文采风流气质出众,当日郁孤台一见便被兄弟的才智折服,早有心结交又恐冒昧打搅,今日得偿所愿深感欣慰。”这一番攀亲带故、连吹带捧可谓面面俱到,实是老于世故精明谄媚。
刘浩对外面如何议论自己也略有耳闻,弄虚作假和真才实学两种说法齐头并进,开始时不相伯仲,后来弄虚作假的说法逐渐占了上风,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七八成的人认可了这个观点,具有了压倒性的优势。这大抵是他以前的形象太差的缘故,试想一个会出千的玩家能做出这样的好诗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那要置这些书生秀才于何地,既然在有过出老千的污点,难保这首诗不是偷窃而得。刘浩每次出门,街头巷尾都不断有人指指点点大都露出鄙夷的神色,他的大名不管是好是坏都不可遏制的轰动了全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他对这些议论既不出面澄清也不稍加辩驳,只是一笑置之。
如今又听卢得功提起这件事便知此人到底有多虚伪。不过并不是很讨厌。时也势也,他大抵知道其目的并不在他而是卢宏宇,他已经听闻了卢宏宇是卢多逊的兄弟,凭着历史知识不用多加打听便知道卢多逊如今已是宰执。此人来拜望自是为前程着想前来攀附。如今从上至下都攀亲、拜师、交友,拉帮结伙,弄得各处派系林立,政令施行艰难。朝廷虽明文禁止但效果甚微,全国上下蔚然成风。在这种大势下,不去攀附一些势力便举步维艰,想要出人头地便成奢望。不过此人好似跟随钱老左右,此时忽然改换门廷实是官场大忌,以此人的精明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风险,不由有些奇怪。
“卢举人如此说话,老夫愧不敢当。你我两家之前毫无瓜葛,你这声伯父我可担当不起,有事不妨直说,且请宽坐用茶。”凭卢宏宇的经验怎会不知此人深意,之前便听得萧逸偶然提起过。此人曾想拜萧逸为师尊,奈何萧逸无心朝堂便拒绝了,此番无非是想让自己从中说合或干脆拜在自己门下。
“卢老不必谦虚,想我等同为卢姓,二百年前自是一家,这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您是前辈,叫声伯父理所应当。小侄此来是听闻伯父对书画一道修为高深,特献上一幅唐寅的《南游图》给你鉴赏。”说罢从身后童子手里拿过一幅画卷恭恭敬敬的呈上。
“如此贵重之物老夫实不敢收,我随喜书画,也不能无功受禄,有话直说好了。”
“那小侄就冒昧了,钱老乃是当今大儒,小侄仰慕已久,想拜在门下悉听教诲,可能是小侄资质愚钝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听闻伯父与钱老相交甚笃,特请您从中说合,小侄感激不尽。”
“我虽然与萧逸有些来往,却也是泛泛之交,恐怕帮不上多大的忙,不过你既有所请便会替你说项,成与不成还要看钱老的意思。若无别的事你还是请回吧。”卢宏宇说道。
经过一番推让最终还是让他把画带回去了。刘浩若有所思的望着卢得功的宽大背影,心中揣度着钱老的身份。卢宏宇见状便笑骂道:“你小子又在瞎捉摸什么呢,钱老以前是官居二品的副宰相,他自然要来巴结了,奈何钱老对这些毫无兴趣,恐怕他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