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垣的脸色越发的不好，苍白至极，重重的咳嗽，似乎要将腹中的淤血全数吐尽，倚着那镶嵌着金龙盘旋的塌间，喘息都是困难的。
倏尔，他才将眼光看向身侧的女子，眼眸之中似乎还反衬着一点光芒，缓缓伸出手来，正好触碰到未央的脸颊之上，一点一点的，让指尖沾染着未央的泪水。
还有些温热的感觉，让姜垣的身子微微一颤，“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低喃之间，就连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未央？”他唇边溢出这两个字来。
这几日以来，来看望他的人不少，其中不乏一些骨肉兄弟，但那些人的眼中只有那些塌间的飞龙在天，那耀目的龙椅之上，沾染了不少的血腥。
只有未央，一直在照顾着他，故作坚强的样子，却总是在背后落泪。
楼蔷在姜垣的心中很重要，是因为楼蔷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尽管没有男女之情，可楼蔷想做什么，他总是会答应，就算是楼蔷想要那凤位，他也会答应，只因为，她是楼蔷。
而对于现在，姜垣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之间触动了很久的事情，但倏尔之间，便一切成空，“你回去休息吧。”他声音有些嘶哑，在未央耳边萦绕着。
三日之后，灰蒙蒙的天气让人有些窒息，夏季闷热，蝉鸣声音格外的刺耳，未央站在玉栏之处，看着不远之处的乌云蔽日，身后，是姜垣的声音，“走吧。”
姜垣穿着一身玄色的骑装，脸上红润，并无早几日的苍白，身子也大好了起来，可只有未央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而已，从皇城之中纵马而行，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齐国皇帝重病只是谣传，当不得真。
姜垣想去郊外的凌云山，未央只觉得这地名很耳熟，才恍然记起来，那是姜垣母亲曲一阙下葬的地方，只是姜垣已经记不得了，只是依稀记得那里的梅花长的很好看。
梅花，却不是在这时节盛开了。
未央能看见姜垣的笑容，无拘无束的，就如在天空之上的白云一般的翱翔着，或许，他这一辈子，最不累的就是重病的这一几日吧，未央扬起头来，想要将眼中的泪水收敛回去，可却怎么都觉得双眸发酸的很。
随着姜垣策马上山而去，整个山间小道，只有他们二人，没有炙热的阳光在头顶，却还是闷热无比，“驾！”未央绽出笑容，素白的衣衫飞扬，衬出姜垣的玄衣绝世。
一路而来的风光都让人心旷神怡的很，未央却还是在回想着楼蔷与她说的那些话，“秘不发丧，才是最好的，让七哥健康的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打消那些人的狼子野心。”
姜垣无时无刻都在考虑着他的齐国，于是将所有的精力都压在今日这最后一个黄昏，黄昏过后，这世上就再没有一个叫做姜垣的人了。
只是，今日没有夕阳。
曲一阙的陵墓就在前头，姜垣拉紧缰绳，在那百花齐放的地方，瞧见了那墓碑之上的字，天空有一声闷雷响起，姜垣站在那陵墓的十步开外。
未央站在姜垣的身后，似乎过了很久，姜垣才终于跪了下来，“母亲。”脱口而出的，是他原本已经忘却的两个字。
在很早以前，姜垣一直都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想爱想疯了的女子，为了留住那么一点点的爱而剩下的虐种，可直到齐皇临死之前，拉着姜垣的手，气息渐渐消失之前，喊着，“曲一阙”的时候，姜垣才知道自己错的是多么离谱。
“我杀了自己的父亲，只是因为觉得他辜负了我的母亲。”姜垣终于说出口来，觉得全身都解脱了，回身，对上未央的目光，开始笑着，笑的痴狂，“我从回到皇城的第一刻开始，所想着的就是杀了自己的父亲，你说，我是不是死有余辜呢。”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未央却听的很清楚，腰间的蓝田玉被姜垣紧握着，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他一直珍而重之带在身边，却从不知道，那是他父亲最重要的东西。
在二十多年前，是曲一阙自愿离开的，原因是齐皇离开她之后就能够承继大统，这一段最终无果的爱情，一直深深的藏在齐皇的心中，齐皇将姜垣找回来，不封他王位，是因为这样就可以留他在齐都。
然后，齐皇就能够废掉太子，让姜垣取而代之，其实姜垣什么都不需要做，这皇位本就是他的，是他的自卑，让他对着所有的人下了杀手，包括他的父亲。
“观音奴……”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最熟悉的声音，那其实并不是他洗不净的污点，而是他想要听到的名字。
恍如，在那一刻就能回到过去。
这些事情，未央根本就不懂，未央不懂姜垣的过去，可她站在姜垣的身后，却能懂姜垣的悲伤，那是一种痛入骨髓的绝望。
姜垣似乎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快要倒在那陵墓之侧，“姜垣！”未央大惊失色的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要将他扶起，却因他沉重不堪的身子而一同跌倒在地。只能瞧见姜垣脸色刹如纸白，随即他拽着未央的手，连气息都不均匀起来了。
这种时候，让未央有从未有过的紧张，“我，我送你下山。”
可姜垣却只是扯出一抹笑容，只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就快要不行了，未央……”他最后这两个字似乎是沉吟了很久，眼光却只是看着远处的乌云蔽日。
“今日，没有夕阳……”他顿了顿，开始不住的喘息着，唇边血腥醒目的很，“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在夕阳之下，在陈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像是前世一般，建城城郊，暮色还未曾降临，姜垣站在山丘之上，正好能瞧见那个撩开车帘，看着周遭景色的女子，那时候的未央，笑的最是灿烂不过，却只是因为那时候她的身边有陈子恪。
姜垣怎么也没有料到，午夜会闯入未央的房间，要挟着未央帮着她逃出驿馆，那温热的身子就在自己的咫尺之间，她却镇定的很。
“我想……想看到夕阳。”姜垣渐渐的气息浅薄，却仿佛能够瞧见那个在夕阳下头的女子，笑的正甜美。
在临死之前，能够想起所有的事情，这或许也是上天对他的眷恋吧。
“姜垣，姜垣！”未央一直喊着他，却只能感觉姜垣的身子在开始发颤，“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她慌张至极，要将随身带着的大宛灵药往姜垣口中塞去。
这是她最后的打算。
未央的手心有些黏湿，有血腥的味道传进她的鼻间。未央颤抖的抽出手，愣愣地望着双手的血……
“来不及了，未央。”姜垣还是那要笑着，恍若那个顿下身子放下河灯的男子一般无二。
姜垣虚弱地伸出手，为未央抹去眼中泛滥而落的泪，可他越是为我擦，未央的泪越是汹涌地往下滴落。
未央倒现在都无法接受，姜垣将要离开人世的事实，从她离开陈国往齐国而来的那一日，就觉得这只是一个梦般，可梦会醒，现在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姜垣的血由唇边蔓延滴落，最后洒在翠绿的草梢之上。他的目光开始变的涣散，与那刻着“曲一阙”的陵墓映在一处，他拽着未央的手，强撑着精神告诉了她，“未央，其实我根本就不曾喜欢过你，我只是觉得，你像极了我的母亲，我……从未爱过你。”
未央的泪不断的落下，她很想让姜垣原谅她，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未央，我自私的很，我只是做皇帝想疯了，想着有一天从陈子恪的手里将你抢回来，却不是爱，那是占有。”
“我知道……”未央的声音颤抖的很，远处闪电将暮色划破，“我知道你不爱我。”
“我这么一个男人，弑父杀兄，死有余辜，你无需觉得对我愧疚……回陈国去吧。”
他身子越发的颤抖着，焦急的要将袖中的物事交给我，是那把匕首，镶嵌着七宝樱落的匕首，此刻却与他的蓝田玉放在一处，往未央的掌心之中塞着。
那蓝田玉之上还有着姜垣的余温，与那把曾经架在姜垣脖颈之上的匕首合在一处，在此刻刺眼的很。
姜垣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未央的笑容随着泪水绽放而出，怀中之人身子一阵抽搐，终于再不动弹，未央抱着他的身子，只是仰天大喊着，感受着他的温热的身子渐渐变冷变僵。
大雨倾盆，落在未央的身上，冰冷的很，未央呆愣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办。姜垣编造了一个这世上最可笑的谎言，只是希望她能过好自己想过的生活。
姜垣这一生都不曾承别人的情，就连死也是，而今，他还要让未央不要在意他，只因为他该死。
原来，他就是这样不爱未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