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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秋意瑟瑟,烟雨濛濛,靳清冽俏立船头,随着乌篷船穿行于江南小镇四通八达的水路。

过了泰州,便至姜堰,金陵已是近在眼前。皓月渐圆,中秋将至,越来越多的江湖中人从四面八方涌向京城。

细碎的银两悬在腰间沉甸甸的,那是几日前在极乐堵坊的意外收获。她赢得不算多,输得也不算少,但总归赢多输少,抵过了那被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马车的价值。

只是有一件事,她却未能称心如意。她那如人间蒸发般销声匿迹的父亲,依旧音讯杳无,纵是极乐堵坊汇集了情报亨通的各色江湖人士,却无一人得知靳远之的去向。

大家唯有摆摆手摇摇头,对磨山之上的那场大火深表遗憾。

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拉着江陵不放,攀谈许久却仍旧是对排骨耿耿于怀。海大侠说,他的家传宝剑天下无双,无坚不摧无往不胜,靳远之铸的剑不及其万一。白先生说,他的千年人参尊贵无比,服用之后立增一甲子的功力,届时所向睥睨无剑胜有剑。

可是两人一人丢了剑,一人失了参,败兴而归之际,四目相对同声慨叹:“小姑娘,靳远之的凝剑园已毁于一旦,说不定人也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天下名剑多不胜举,你再苦苦寻他又有何用?不过你若当真坚信他还没死,就去京城,中秋盛事,没人愿意错过,或许那里有人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两个怪人言之有理,江陵本就是要去京城看望姐姐,靳清冽也不禁对国都繁华心生向往。离开极乐堵坊又过了三两日,她便已将行至天子脚下。

舱内的少年背倚船舷悄无声息,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却与当初在马车内时情景何其相似。

“又睡着了。”靳清冽暗自无奈,翘首时已见云开月明,广寒宫中的仙子犹在遥望人世。

几个时辰前,靳清冽也曾与江陵并肩坐在这一叶扁舟之内。南方水乡水路纵横,总还是比陆路要便捷许多,江陵也不再固执己见,一路之上皆与靳清冽乘船而行。

客轮换作竹筏,竹筏换作蓬舟,船家见一个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女引着一个双目不便的少年,大多心生怜悯,有人甚至连旅费都不收了。

“与你一起,好处倒是不少。”靳清冽半开玩笑瞅着江陵,这些日子以来,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开朗了不少。

“是你不嫌弃我罢了。”江陵虽笑着,可笑意隐藏着些微的落寞。

“怎么会嫌弃!”她擒过他的手,习以为常。

“和我一个瞎子一起,你不怕遭人白眼?”他的手似是有意闪躲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人们的态度都很好。”她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不放。

“小镇上的人们总是朴实些。”他苦涩摇首,想要将手抽回。

“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靳清冽没来由地有些气恼,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自离开极乐堵坊她便发现,江陵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和她保持距离,离得京城越近,她便发觉这种疏离之感越发强烈。

她第一次主动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走出船舱,徒留江陵一人征然当场。

接下来的时间,靳清冽一直坐在船头顾自出神,心绪很是飘忽不定,她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可到头来却也不知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过世的母亲,失踪的父亲,作恶的歹人,引路的老渔翁,慈祥的老大夫,活泼的小丫头,赌技惊艳全场的聂盼兮,还有那与聂盼兮对决的不可一世的削瘦少年……

中原此行,着实不枉。

只是靳清冽仍不知道,江陵与排骨本是旧识,几日之前在极乐堵坊内的那场对垒,已非二人首次相见,而聂盼兮强势赢过排骨的一局,亦是要拜江陵所赐。

水榭怡人,小筑玲珑。曲径通幽,竹木盎然。

可这似乎并不适合排骨,于是排骨我行我素破窗而入:“瞎子!”

“恭候多时。”江陵转过身,并不意外排骨的突然造访。

进入极乐堵坊的时候,排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他,江陵亦然。两人心照不宣,江陵知道排骨一定会想方设法与他见面。

“你从哪里拐了个姑娘?”排骨毫不客气地抓起桌上的点心送入口中。

“她是不是很漂亮?”江陵诡笑。

“嗯。”排骨一顿,绞尽脑汁迸出四字,“如花似玉!”

“真的?”江陵似乎很是开怀。

排骨不屑,眼皮不抬:“可惜这姑娘脑筋不好,居然会和一个瞎子走在一起。”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江陵便不在理会排骨的冷嘲热讽:“帮我一个忙。”

排骨冷哼:“我已帮了你许多忙!”

江陵轻笑:“所以你这次也不会拒绝。”

“这里是赌坊,赢过我,我就帮你!”排骨一板一眼突然变得极为严肃。

“一言为定。”江陵耳闻排骨离开,依旧是以那非比寻常的路线。

小桥流水点缀着江南小镇的烟雨暮色,街边亮起的点点星火照映着疲惫的旅人倦鸟归巢。

流水潺潺,乌篷船顺流而下,穿过一座座小石桥,绕过一条条小街道,终于缓缓停靠在岸边的一家客栈前。

靳清冽回望船舱,内里传来两声轻咳,竹杖点地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乌篷下的少年垂目而立,布衣随风却难掩清朗,只是面色看来不够红润,不似少年人应有的蓬勃向上的健康。

醒得倒是时候!靳清冽心中仍旧带着几分失落之意,瞧了江陵一眼却不说话。

“清清?”江陵似也在懊恼自己,“怎么又不说话了?不是说过,我睡着了,要叫醒我么……”

靳清冽本已一跃上岸,但见江陵轻唤自己的名字时,面上神情困窘失焦,心又突然软了下来。

那一刻,她似乎第一次体会到了他潇洒的谈笑风生背后,隐藏着脆弱的茫然无助。

“小心,岸有些高。”她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唇边再度扬起一抹轻浅的笑容。

客栈前门烨灯初悬,天色看来也还不算太晚,可客栈的两扇大门却已紧紧关闭。

大门之所以紧闭,是因为客栈之内暗藏杀机——由本该打尖住店的旅人带来的无谓杀机。

不开眼的老天送来了凶神恶煞的人,只瞅一眼便叫人背脊发凉的恶人是伺候不得的丧门神。

堂内的气氛已然降至冰点,掌柜的与他的小伙计们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正躲在高台背后瑟瑟发抖,他们与相依为命的客栈都已命悬一线,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魂归西天。

就在片刻以前,饭菜上桌时,疤面大汉问:“肉是什么肉?”

实诚的小伙计答:“猪肉。”

大汉又问:“油是什么油?”

小伙计又答:“猪油。”

于是不过眨眼之间,疤面大汉已经毫无预兆手起刀落,这个倒霉的跑堂伙计一只右手立时齐腕断去,鲜血横流。

疤面大汉笑声震天,一干随从如妖魔鬼怪般猖狂凶恶。掌柜的连叫大事不妙,扶过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的小伙计,不敢再出一口大气。

“马平川,不知者不罪,何必呢。”身形枯槁的老者一双鹰目炯炯放光,目送店内大惊失色的各类客旅仓惶奔逃。

“鼎爷何时变得如此胆小怕事?莫不是因为磨山之上……”卧虎寨寨主马平川狰狞面目尽是反诘之意。

漠北十三鹰的领袖龙鼎成却对马平川的讥讽置若罔闻,鹰眸斜睨那魂飞魄散的掌柜一眼,不怒自威:“掌柜的,你该关门了。”

掌柜的被这口吻吓了一跳,唯有哆哆嗦嗦收了大门,看着伙计们一双双眼睛六神无主,他已不知自己这条老命还能活到几时。

“去……炒……炒菜,别放猪……猪油。”掌柜的结结巴巴,连话都已说不利落。

“咚咚”的敲门声来得有些突兀,掌柜的却好似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惊恐地从高台背后探出头,望向大门的瞬间却不能躲过那疤面大汉与鹰目老者的视线,他如同见到了青面獠牙的厉鬼般一下子失了魂,又战战兢兢缩回了高台之后。

“老板,您可还做生意?”门外传来清脆的女声。

掌柜的正在心惊胆寒之际,他本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当然不会无故拒客,可此时他已自身难保,只好对门外的女子置之不理。

“咚咚。”女子仍在试图叩开紧闭的大门。

“喂,去开门!”马平川突然喝道,耳闻门外是少女音色,他已有歹念滋生心头。

掌柜的又是一惊非小,却只有硬着头皮前去应门,可心下早已为这毫不知情,自己无辜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姑娘大大不值。

“做……做生意,进来吧。”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将一双少年男女引入厅堂。

靳清冽进入客栈的一刻,便发觉这堂内众人有些不对,一眼望去,风尘仆仆的客旅都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可不知怎的,这凝重的氛围却总使她感觉此间似有杀气腾腾。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掌柜的纵使七魂少了六魄,但数十年如一日的开场白依旧说得顺口。

“住店。”靳清冽开始变得警惕,与江陵十指紧扣,引着他侧身前行,避过了向他二人身上投来的道道目光。

靳清冽明显感觉这些目光不怀好意,只得低声对江陵道:“这家店有些奇怪。”

江陵不语,以默然肯定,他已嗅到了弥漫在大堂之内的新鲜的血腥。

两拨人马,分坐两侧,看似同仇敌忾,实则面和心不和。这些人,似曾相识。

“二位客官稍坐。”掌柜的悻悻退回高台之内,拽出一个还能走路的伙计去收拾房间。

那伙计两腿颤颤悠悠,连滚带爬上了二楼,快到楼梯口时似乎差点摔了一跤。

本着远离是非之心,靳清冽带领江陵择了一张偏僻角落里的桌子,而后垂下眼眸再不去瞧堂中众人。

“江陵……”靳清冽握着腰间的软剑,在少年颊畔悄声耳语,“那些人……”

“绝非善类。”少年的眉宇凝结一处。

龙鼎成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杯中粗茶已经放凉许久,他不饮茶,却在掌中微一使力,一只茶杯瞬时被他捏成了碎渣。

那一夜,磨山之颠火光漫天,一声尖戾禽啸刺破艳空,抹着烈焰红唇的女人媚笑出现,她告诉他,令他损兵折将的元凶是一对岁数轻轻的少年男女。少女一身劲装,使一柄精巧软剑,武艺卓绝师承点苍一派,而少年素衣宽袖,手持一枝细长紫竹杖,却是个不良于视的瞎子。

“鼎爷,漠北十三鹰一下子少了三元猛将都不见您悲愤,此时您又是为何事动怒?”马平川讥嘲更甚。

龙鼎成鹰目凝视着坐在偏僻角落的少年少女,却仍旧对马平川的讽刺无动于衷,只是身后众人早已怒目相视亮出了兵刃,恨不得将马平川与其手下抽筋剥皮。

龙鼎成缓缓起身,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腰间,少女腰间缠绕着软剑,他的眼神又聚在少年的身侧,少年身侧斜依着竹杖。

“小姑娘,你杀了我的人。”龙鼎成走向少年男女,言语冷漠地令人寒意陡生。

然后他扬起了干瘪的手掌,一掌劈下劲风骤起,靳清冽与江陵所在的方桌立时散架。

“快走!”少年男女猝不及防正欲夺路而去,却发现黑压压的彪悍人影早已一并起身封住了所有去路。

一直坐在堂内另一侧的马平川讥笑一声,也将茶碗举至眼前,而后示意手下众人按兵不动。

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他瞧见少女的软剑铮铮出鞘,灵动的身影一跃飞上二楼,然而龙鼎成的长刀光影憧憧却如影随行,劈断了阶梯扶栏,砍烂了桌椅板凳,而后劈向了少年的脸面。

马平川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阴毒狞恶的笑容犹如勾魂厉鬼。

少年男女无路可逃,他们已是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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