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就是你老婆?”张放惊愕地打量面前这个泼辣妇人,心想方慎就是和她成婚后连书都不念了吗?这女人要温婉不温婉,要长相——仔细一看在略凌乱的发髻和憔悴的神情下,面孔倒似乎还不错,可又瘦又黄,并未显出多出众。
“你们认识?”小妇人看了眼自己丈夫,又横竖打量起张放。
“式之是我当年书院的同窗。”方慎贴在妻子后面,小声解释。
小妇人转头又扫了眼晏雨,再转回头对着张放重重哼了一声,“外面的那马车就是你的?既是外子当年的同窗,想必也是个书生,哼,你这种人以前我在梧丘城里见得多了,不知世道艰险,手无缚鸡之力,却还敢自己驾着个马车到处乱跑去吟风弄月。这不说,还带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招摇,不惹人起歹意才怪。”
“老婆,你误会了——”方慎在旁边小声插嘴,“式之和这位姑娘并非夫妇,也是同窗。”
“什么!那更胡来。”小妇人脸色阴沉地看着张放,大声道,“这姑娘出了事怎么办?你能担待得起吗?”说完她转头朝向晏雨,“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也敢跟着这么个书生乱跑?不懂男女之防就算了,遇见危险怎么办?他能救你?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老婆,我也是书生……”方慎小声又插了句嘴。
“还敢说!就你最没用!”
方慎嗫嚅着缩回头去。
张放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妇人见他没说话,又哼了一声,冷冷道:“瞧你这样子就知道是去游岱山,看在你与外子同窗的份上,奉劝你们一句话,赶紧打马回梧丘。流匪就要过来了,东边已经乱得不像样子,像我们这样往西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不是所有人背井离乡之后都愿意如我们这般老实做生意谋生的,这岱山脚下恐怕也不会再安静几天。奉劝你们以后都在梧丘城里呆着,别再出城。”说完这话,她不再看张放一眼,转身径直回了内堂。
待小妇人身影消失在布帘之后,方慎才走上前来,不好意思地一笑,“那个,式之,这位师妹,你们可别生气,内子性子直,刚才又和我生了点气,所以说话冲了些,你们别介意。”
张放想怪不得刚进店的时候就看到那妇人黑着脸,原来如此,便道:“嫂子干嘛和你生气呀?”
方慎苦笑,“还不是柴米油盐的琐事,我一个穷酸书生,做不好这些,少不得要被她骂两句。”
张放仍觉不可思议,“嫂子到底是什么人家的?从她话中看,好像也是生在梧丘,你们是怎么成亲的?”
方慎摇摇头,似乎不愿多谈。片晌后他道:“式之,内子刚才话虽糙,理可不糙。最近这常有不似良民百姓的人出没,我夫妇从老家又回到梧丘才一个月,便已觉这里比从前乱上了好多。”
张放心想自己是陪晏雨来的,以她的身手,想必不会被一点点乱子吓走,便呵呵一笑,“你说附近有不好的人出没,刚才那几个是不是?”
方慎摇头,“那几个倒不是,他们就在边上的驿站里当差,都是驿夫。”
驿夫?张放知道那是在驿站里面负责跑腿送信干粗活的人,很多都是驿站附近的平民百姓,他不由失笑,“那这些人也算是替官府在做事了,怎么看起来跟土匪似的?”
方慎叹了口气,“这年头,官府和土匪,有什么大差别?刚才那几个人,明着是驿站里的驿夫,其实就是这儿的地头蛇,驿站附近这些酒肆茶铺哪个也没少受他们气,月月要给他们交‘供奉’,听说驿丞大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是也没少吃他们的‘供奉’。最近这里像我们这样的外地人多了,他们更肆无忌惮。刚才你也见到,若非内子厉害些,我们早就不知被这些人扒了多少层皮。唉,早知道做什么良民?还不如去当流匪呢。”
张放哈哈一笑,“那你怎么跑梧丘来了,等东莱流匪过来直接投奔他们不就行了。”
“不是没那个胆子吗。”方慎小声道,“那可是造反。”
“谁让你当初从书院跑了去成亲,还不回来,不然若运气好,没准也能凭夫子的关系,在郡里弄个小吏做做呢。不过话说回来,当官更要胆子,又是个细活,可比做流匪难多了。”
张放的话里有些肆无忌惮的东西,让晏雨听着皱起眉头。
不久,两人从方慎的小茶铺出来,开始往山中走去,马车不好进山,便被他索性留在了方慎处。
一入山中,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便扑面而来,山道两侧树木繁茂,冠盖参差,遮蔽了刚露出头来的太阳,只在道路上映出淡淡的斑驳光点。
“刚才你与那位师兄聊起流匪来的时候,为何那般轻松?”走着走着,晏雨忽然开了口。
张放想你半天没吱声难道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便反问道:“为何不能那般?”
晏雨转过身来,正色道:“流匪祸乱州郡,为害百姓,乃是反贼,应人人唾弃,可看你刚才谈起流匪来,却并无异色。若你只是无知百姓便罢了,可你也曾在书院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将来入仕为吏甚至为官都说不定,为何看起来对流匪,却毫无痛恨之意?”
张放听了不禁失笑,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当年我在读圣贤书前,也差点做了流匪吧。”
“什么?”晏雨意外地扬起眉头。
“你不知道吧,我小时候做过很长一段时间流民的,就是流浪在各地到处找吃的那种人,有一阵子也想过要去当流匪来着,毕竟虽然那样可能会被官兵杀死,但至少不会饿死。”
晏雨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为何没有去?”
“我当时太小了,真让流匪见到我,没准不会让我入伙,反而把我煮了喝排骨汤呢,所以想想还是没去。”张放嘿嘿一笑。
晏雨凝视着他,不知这话里玩笑的成分有多少,半晌后,她才又低声开口,“所以说,你当年没有做流匪是对的,还是应该做好人,至少你现在温饱不缺,前途也有望。”
张放忽然止住脚步,他转过身,直视着晏雨,笑容依旧挂满脸颊,“是啊,”他说,“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当然应该做好人,做‘坏人’——其实一点前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