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院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过了天中。夫子很不负责任地没有留张放吃午饭,张放离开时他正走去池塘边,大概是告诉晏雨这次谈话的结果吧。
天空中云彩忽然多了起来,笼住了湛蓝的天穹,像是层白纱。张放信步走在街头上,心中疑窦丛生。他对明天的出行既期待,又费解,心里便有些烦,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忘掉这麻烦事。可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也肯定不会理睬他心里想什么,偶尔碰见一两个熟人,打起招呼来,却只是嬉笑地问他昨天的那场架。看来还真是整个梧丘都知道了啊,他不愿多谈,搪塞两句后便又跑开。
回到家中,他囫囵吃了点饭,饭后走出小屋,抬头发现天上日头已不见,刚才还只是薄纱的白云,此刻已遮蔽整个天空,开始变得阴灰。
这是要下雨的征兆。天变得倒快,若是真下起来,不知明日还能不能成行。
可一直到晚上,雨都还没有下,入夜后他迷迷糊糊地睡去,发现自己已在岱山了,正坐在篝火边上烤野味吃,而晏雨则依偎在他身旁,羞颜婉转地说阿放哥,其实那天在池塘边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深深喜欢上了你啦。张放问那你怎么不早说?晏雨把脸在他胳膊上蹭了蹭说人家害羞嘛,要不是找了个借口让你和我一起来岱山,咱们单独相处,还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呢。张放觉得欢喜,说既如此那咱们就指天为媒,在此拜堂成亲吧。晏雨道好啊。张放又想了想,说要不在拜堂前,咱先把房给洞了咋样?晏雨就不依了,搪塞说烤好的肉还没吃呢。张放说烤肉哪有你好吃啊,就要一个饿虎扑食上去把晏雨吃掉,结果忽然脸上一凉。他从梦中惊醒,推开被子坐起身,发现雨丝正和着凉风,从外面的暗夜里穿过撑起的木窗,飘入房中,落在他的榻上。
真是见鬼,他八百年没做过一个这么好的梦了,正是紧要关头的时候,却竟然被雨给打醒,郁闷啊郁闷。不过也没法跟老天爷较劲,他甩甩头,把春梦的残痕赶出脑海,然后望向窗外。庭院中仍是漆黑如墨,不时传来淅沥的轻响,看来雨并不大,只不知是几更时下起来的。
他把窗子落下,以防雨丝再飘进来。湿了他的春梦不要紧,湿了被子可就糟糕。已经没有睡意,他穿好衣服,点起油灯,走出房门,步入庭院。
雨打在脑门冰冷,他抬头望天,上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星星,也就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好在这时候远处巷里忽然传来几声鸡叫,让他明白已快天亮。
“下雨了还叫得那么卖力。”他自言自语着走回屋里,思忖自己要不要也和这些尽职的公鸡们一样守约,在这雨天里仍按夫子说的到书院去找晏雨。
算了,还是去吧,雨并不大,万一她仍想出城怎么办?既是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张放打开自己放杂物的东屋,从里面摸出了斗笠和蓑衣披戴好,又找到一盏破烂灯笼点着,出去在灶台上摸出两块准备好的干粮,跨出了院门。
雨打在斗笠上沙沙作响,他把灯笼贴身遮在斗笠下,以防被雨淋灭。因为才刚过宵禁,又是这种天气,所以从城东的槐花里走到城南的郡学书院,他没有碰到一个人,大概梧丘城的人们都还在睡梦中吧。路上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道鸡鸣和打更人最后的板响。他提着这雨夜里唯一的一点灯光,来到了书院的西侧门。
夫子之所以让他在这里等,大概还是不想被人看见,毕竟南门是正门,惹人注目,北门又靠近外地学子寄宿的院子。他此刻提灯站在西门的廊檐下,愈发觉得这事搞得如此鬼鬼祟祟,肯定大有问题。要是能想出个理由拒绝不去就好了。
可惜他并没有多少机会去想理由,因为书院西门不久便被打开,两个黑影从里面踱出,正是夫子和晏雨。他们与张放一样,也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晏雨的斗笠压得很低,让张放借着灯笼光,也看不清她的整张脸。
“还以为你会因为下雨而推脱不来,未想倒很准时。”夫子苍老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
“凉风有信,清雨无边,此时出游,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又有师妹相伴,正是美事,怎会不来?”张放道。
夫子已经习惯了他这副轻滑样子,并不理睬,只咳嗽一声道:“马车在院里,上面我已放好了干粮和盘缠,你们多游几日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如今世道乱,贼匪多,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过你晏雨师妹武艺高强,若万一遇见小股贼人,倒还可对付——”
“我也很强啊!”张放插嘴。
夫子不理他,继续道:“另外,要谨记我的话,尽量不要让人看见你们,也不要告诉别人你们的行踪轨迹,知道了吗?”
“您到底在瞒我什么啊?”张放想做最后一次探询的努力。
夫子仍然无视他,只把他带进了院里。马车就在大门旁不远,晏雨沉默地摘下斗笠蓑衣,走到张放面前,“多谢师兄陪我走这一趟。”她轻声道。
“相比昨日师妹救我,这点事又算什么。”张放说着客气话。
晏雨礼貌地一笑,然后钻入车厢中。张放发现晏雨笑得好看,怔了怔,被夫子拍了一下后,才回过神。
夫子在给他递马鞭,递过去后,他沉声道:“路上小心,至于雨儿——”他顿了顿,“你可要留意照顾好——”
张放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从车下取出个垫子放到车辕后面,然后马鞭甩了个轻响,驱着车子,缓缓离开书院,驶向南城门。
虽然天已放亮了一些,但较之往日仍显得黑不少。由于下着雨,城门卒也偷起懒来,并不怎么盘查。于是马车便就着这晨雨,在南城门开启后不久,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