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山势并不险峻,环境清奇秀丽,空气中除了各种鸟雀的婉转歌喉外,便是弥漫着馥郁的草香,清清甜甜,沁人心脾。山野之间净是碧绿的嫩草,穿插着几条樵夫踩出的小路,顺着小路上山,在半山腰有一个微微高起的小山岗,山岗上还有一条从山顶流下的泠泠作响的清泉溪水。
温泽之的草庐,就坐落在这个山岗上,溪水旁。
放眼望去山脉绵延,让人不觉心胸开阔,一片碧绿起起伏伏郁郁葱葱,雾气朦胧中依稀能看到不远处的另外几个山岗上也有茅草屋,稀稀疏疏的,眼前的景象好似渲染过的山水画,——这般寂静安详,广袤无垠。
我温泽之就在这片人间仙境上,种花种草养鸡养鸭,困乏时在草地上睡一觉,友人来时在草庐外的石桌上下下棋,闲情逸致若来的正妙,就弹一曲古琴,总之这里无拘无束,便是我的天地。
温泽之和关钦来到草庐里,讶然不已。草庐里面每一间屋子之间都是由一排短竹子划分的,而且那些竹子仍然是存活的,根部深深埋在地下,种成一排,典雅精致,还有生火做饭的炊灶,总之东西是一应俱全。
温泽之钦佩道:“成三师傅果然是能工巧匠,连一个草庐都建造得这么别出心裁。”
关钦来到后门处,刚刚一打开后门,就情不自禁地大叫道:“泽之,你快来看!”温泽之将行李撇到竹榻上,忙不迭地跑过去,目瞪口呆的看着后院搭着一个木板桥,而木板桥下正流淌着清清幽幽的溪水,远方便是绵延的山丘了。
“好地方啊!”关钦满心钦佩欢喜道,他转头看了看呆在原地的温泽之,用胳膊碰了碰他,“诶,别发呆了!”
“啊?”温泽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见关钦一脸地神神秘秘,便问道:“你怎么这个表情?”
“泽之啊,归隐之后呢,一日三餐除了可以下山去吃,也可以自己动手去抓的。”
“自己抓?”温泽之满腹疑惑地看着关钦从自己背着的大包裹里拿出物事来,“你竟然还带着这些东西!”
关钦拉着温泽之来到草庐外,“其实成三师傅选这个好地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野物特别多……”
二人顶着杂草编成的草圈子埋伏在一个低矮的草丛后面,草丛外的空地上搭着一个大网架,架子下面是各种各样秕谷麦子。温泽之将信将疑地问道:“这里真的有山鸡吗?”
“当然了。你在敬南府里是人人伺候的公子,所以这种捕猎的活儿还得我来干……”他聚精会神地在对面的草丛中巡视着山鸡山兔的影子,温泽之道:“诶,以后我负责吟诗作画,你负责外出打猎,怎么样?”
“你去一边儿去,别弄得腻腻歪歪跟两口子似的。两个大男人……”他突然住了嘴,竖起耳朵听着对面草丛中的动静,突然那丛草抖动了几下,紧接着一只山鸡抻长了脖子从草丛里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往左瞧瞧又往右看看,确定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悄悄地迈出一条腿,却又定在原地不动了,突然之间又像箭一样蹿了出去,直冲到了秕谷旁边,好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山鸡也在虎视眈眈的觊觎着那些秕谷,生怕被抢了去一样。
关钦大喜,悄声道:“你看着哈。”说罢把手里的麻草绳一拉,那大网立刻就盖了下来,将山鸡严严实实地扣在网里出不得。可怜那山鸡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成了刀俎鱼肉,准备着任人宰割了。
关钦从草丛里钻出来,摘掉了草帽,伸手将这只山鸡逮住,道:“还挺肥的。”
温泽之却犹豫了起来,“这个……恐怕不大好吧。人家活得好好的,咱们无缘无故杀了它……”关钦听他这么说,颇为诧异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要么它被吃,要么你饿死,你选吧。”
要么它被吃,要么你饿死。
温泽之心头微微一震,一个恍惚之后,登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这句话仿佛已经成为了这世界上永恒不变的定律,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无法打破的——不论在山里,还是在朝廷上。
不过这也比朝廷上的“人吃人”好得多吧。
忙碌了一下午,温泽之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在院子里看山丘温和连绵的曲线拥抱着柔弱的夕阳,木桥下的流水泛着粼粼的波光,风吹草动的声音中夹杂着归鸟的呢喃,——几句小诗从他口中不经意地涓涓流出——
鸟归亭空叠山重,
日落匆匆,草影隆隆,
余辉尽散月下松。
涧隐虫鸣粉云融,
似,丽人饰面,香腮扑红,
回眸一笑黄昏中。
关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道:“好词。”温泽之站了起来,抖抖衣襟,回过头挑起一根眉毛笑道:“你也会欣赏诗词了?”
“可不是吗,耳渲目染的,不会写也会听了。”
温泽之笑着摇摇头,“那你说说,你听出什么来了?”
“美人……”
“……”
温泽之哑口无言,一脸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种“孺子不可教也”的感觉,只好话锋一转问道:“那个鸡,你收拾好了吗?”
“……你觉得我的水平只停留在收拾鸡的层次上?”
“怎么说?”
“我都烤了个鸡腿吃了……”
温泽之听罢,朝着关钦露出了一个比晚霞还要灿烂的笑,忽然拔腿便跑,关钦见状便也迈开大步,两个人像脱缰野马一样在本就不大的山岗上拔足狂奔,最终还是温泽之像饿虎扑食一样抢到了另一个鸡腿,放到石头围成的火灶上烤了起来。
关钦气喘吁吁地坐到他对面,撩起衣襟擦了下额头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跑那么快干嘛,好像我会跟你抢似的。”
“你的层次远远不止停留在收拾山鸡上……”温泽之擎着鸡腿半开玩笑半调侃道,“谁晓得你的层次究竟有多高,是不是能吃独食把一整只鸡都吃完……”关钦白了他一眼,嘟哝道:“噎死你算了……”说罢他便起身去溪水旁洗了洗手,又把脸抹了一把,然后盘膝坐在溪水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淡红色不言不语。
温泽之把骨头扔进了火里,坐到关钦身边,问道:“你想什么呢?”
“……想……想我爹娘。”
“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记得。但是我觉得如果我记得他们,他们一定有这天底下最和蔼的笑容……”
温泽之侧首看着关钦俊美的侧脸,叹了口气,“都是命,别想太多了。”关钦眯着眼睛试图仔仔细细地看着最后一抹红色消散在远方迷蒙的山峰后,“我不明白那些官兵为什么要来我们村子烧杀抢掠,难道我们都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吗?”
“……”
关钦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泽之,如果我说我想去朝廷当官,你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人各有志,我也不能把我的意愿强加给你吧。”温泽之恳切道,“只是你为什么想去?”
关钦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温泽之不理解的光彩,“我想去朝廷,当大官,然后好好辅佐新皇上,让那些奸臣贼子不再在朝廷里猖狂。”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关钦充满了期待地兴奋道,“既然别人可以当大官,我一定也可以!他们能让朝廷变得腐败变得昏庸,我就也能让朝廷重新变得正直壮大……”
温泽之回过头,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关钦,你太天真了。凭你自己一人的力量,就能挽回现在朝廷的局面吗?如果真的可以,那舅父……也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自从他被贬,朝廷就断绝了他与家人的一切书信往来,朝廷的奸臣贼子上下其手,现在甚至连舅父是生是死也不得知晓。
幻想和现实的差距不只是一星半点。没有人愿意过那种身不由己的日子,终究还是,安定的生活就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
朝廷。
贾获战战兢兢地战在大殿中央,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皇上那双凌厉的眸子会将他杀死。皇上不只是一次因为温泽之而龙颜震怒,只见他把龙案上的奏折统统甩到了贾获面前,怒斥道:“你们这一群群废物,连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都叫不来,我就不信他怎么伶牙俐齿能把你们这群老学究讲得哑口无言惺惺回朝!”
“皇上息怒……您不是说了他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嘛,那……那您何必总是对他耿耿在怀呢?朝廷要一个黄毛小子又没有什么用处……”一边的吏部尚书毕康出言道,“依我看呐,就由那小子去呗,他能这么羞辱我们这些大臣,让他来朝廷岂不是更没有面子?好像我们朝廷就是缺少人才似的……”
“是呀,皇上,你想想,我们花这么大的气力去请他,他呢?他就是不来,说明什么,说明他没有真本事,不敢来呀!”贾获仗着有人向着自己,这才敢说出句话来。皇上年轻气盛,哪里听得进去他们这一番“肺腑之言”,只见他“噔噔噔”地走下了台阶,来到贾获对面,叉着腰站定,贾获只能低着头瞥见皇帝一身金色的龙袍在自己眼前。皇帝撇了撇嘴,恨声道:“朕才刚刚登基三个月,你们就天天在朕的耳朵根子上吹捧哪些地方官员是不可多得的奇才,结果请到朝廷来了又连个内个什么都不放,可给朕出过一丁点儿的利国利民的主意啦?方太傅从不像你们这样成天把一个废物吹捧上天,好不容易推荐一个真正的贤能之人,你们又请不来,你们自己说,要你们何用!”
皇帝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吓得满殿的群臣文武都齐齐跪下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陛下,无时莫强求。古往今来大贤之人从不是随随便便就出仕的,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请出卧龙,陛下你若真想让温泽之出仕,再多请一次也无妨。”左丞相孔连山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体出班奏道。皇帝心里一软,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大袖一挥,佯作不耐烦道:“哎呀,好啦好啦,他不愿意出山就算了。朕也不逼他。若真到了非要他出山不可的份儿上,朕亲自去请。”
——人尽皆知皇上是不可能亲自去请一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人出山的。
皇帝刚转过身想要回到龙座上,却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斜睨着贾获又是疑惑又是嘲笑道:“贾获,温泽之到底跟你们这帮人说了什么才让你们无功而返的,想从前你们可都是铁齿铜牙三寸不烂之舌啊。”
去请过温泽之的三个官员都是浑身一凛,无语对视了一眼,唯有沉默不言。皇帝打量了三人许久,终于眉头一松,轻笑了几声,“算了。”他回过头,边走上台阶边话中有话道:“你们都好自为之吧。朕可不想为难你们。”说罢他便转到了屏风后面,只留下清脆的“散朝”二字回荡在满殿群臣的耳边,几个大臣出了一身冷汗,如芒刺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