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等你出院以后再说吧。生离死别的故事,现在说了,怕影响你的心情。在这里,你已经很难休息得安稳,不要波动了情绪,反影响了你的评估。”
“那你说话算数,出院后一定要告诉我。”“就像我每天来看你一样,一定会算数。”
“小叶,先要向你解释清楚,我这次单独给你评估,虽然完全是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但还是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你毕竟是滕医生的病人,所以评估后做出的结论,还是要和他商量。他是个业务顶尖的好医生,我们一起会做出合理的定论。”徐海亭为叶馨倒了杯矿泉水,缓缓地说。他的声音和那杯水一样,平淡无味,不像滕良骏说话那样具有感染力。“你现在是不是还经常琢磨‘405谋杀案’的事?”“说实话,一点不想是不可能的,但我越来越觉得,以前对这件事的魂牵梦萦,完全是历史和神秘传说的一种心理暗示作用。我多少受了影响,至少影响了正常的学习,但我还是不认为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
“如果让你不久后就出院,你难道不怕成为第十三个受害者?”徐海亭忽然觉得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叶馨的话,这些天,她似乎经历过什么。
“怕当然怕,那种心理暗示作用不会轻易就走开的,但我相信学校会保护好我们这个寝室,会有周到的安排。”
“据说过去学校也有安全措施,但还是没能阻挡住,让人有注定难逃的感觉。”
“我真的不相信任何宿命论,我只相信我有大好的青春,需要珍惜。”“在这里的生活还算适应吗?”“一开始不是很适应,晚上总是被吵得睡不好,这些天好点了。学校的老师、同学也常来看我,让我觉得集体的温暖。”“你曾提起过的……不知道这么说恰当不恰当……男朋友,叫谢逊的一个男同学,他有没有来看过你?”原本回答得流利自如的叶馨忽然噎住了,要不要说实话呢?刚才那些话,大致都是她心里的想法,不过稍稍美化了一下。既然学校里传起流言,看来这些医生们也都知道了,我何必再推波助澜?说不定学校还认为谢逊就是导致我“精神问题”的重要因素呢。这时候,如果说他一天要来好几次,只怕对他对我都有害无益,倒使情况更复杂了。反正他每次来都是当作见习生或实习生溜进来的,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于是她又顿了顿,说:“说他是我男朋友,是不大恰当,我住院后,他从来没来看过我。我想以前对他,有种若有若无的感觉,那一阵子压力大,大概就把他的存在夸张了。其实他只是一个外班的同学,我们没有什么深交。”
徐海亭见叶馨原本饱满的情绪忽显低落,话却说得有板有眼,知道少女在感情上的波折难免,尤其在那一段比较特殊的日子。能走出也殊为不易,显然她在努力。
“她的回答,自始至终,没有回避含糊的地方,也没有提到任何与事实不符合的地方,换言之,没有任何类似幻觉的症状。她是个认真、善于思考的姑娘,她甚至在分析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为人理解的行为。”
“徐医生的意思,她可以出院了?”滕良骏盯着面前叶馨的病历夹,却什么都没看进去,他还是不理解徐海亭为什么要在叶馨这一病例上和自己唱反调。
“我还是认为,当初住院,就不是很有必要。她的确有些幻觉,自己也解释不清,但接受心理咨询应该已足够了。滕医生,你是此道专家,但似乎还没有开始对她进行这方面的治疗,只是用了药,但看上去她已经没有太多需要治疗的必要。”
他又在开始指摘我治疗的失误吗?滕良骏的怒气开始升腾,但还在竭力克制着:“她只不过住进来了半个月,用药效果也良好。而我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比她更需要精神治疗的大有人在,光那个汪阑珊就用去了我不少时间。”
“关于叶馨,到底是什么决定?”“她学校的几位负责学生工作的领导和我谈起,说的都是‘慎重’二字。
学校那边也有压力,毕竟6月16日快到了。”“但她更应该属于外面的世界。”
“徐医生,她还是我的病人,你的这次评估,本来就不是例行的手续。我看,慎重起见,我还要留她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有必要,6月16日以后再让她出院。”
“不客气地说,看来学校方面和滕医生你也相信6月16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那么叶馨当初要查明真相,又有什么太多值得可疑之处?”
滕良骏顿时愣住了,无言以对,他还很少有无言以对的时候,脸涨得通红,喘息了好久,才冷冷地说:“徐医生,别忘了,那几个你治疗过的大学生,她们最后怎样了?你这些年,睡得安稳吗?”
滕良骏这话出口,方觉太重。果然,徐海亭只觉一阵刺痛发自胸前,散向肩背,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滕良骏立刻意识到,徐海亭突发了心肌梗塞。
“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听完谢逊的开导安慰,叶馨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原来滕良骏告诉她,科里最终还是决定让她在医院多住一段时间。她先是有了被愚弄的感觉,还是谢逊百般抚慰,她才决定听话,保持与医生的合作。
谢逊走后,叶馨又禁不住为不能出院的事烦恼,想躺在床上睡一下,也许是因为前思后想得太多了,头又隐隐痛起来。
住院医生过来为她开了止痛药,可是吃下去后,头痛得反而更厉害了。叶馨只觉脑中似乎有股不驯之气,冲突激荡不止,又似乎被远处的某个磁场吸引,随时要破脑而去。
叶馨在床上实在躺不住了,便起身在病房里走动。脚步开始还听使唤,不料走了没多久,竟似失去了知觉,又不知何时,已走到了病房门口。
一名护士怕她到处乱闯,忙跑了过来,见她脸上满布痛苦神色,便问她要去哪里。叶馨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艰难地摇着头,双脚只顾往外走。那护士知道她现在头痛难忍,便决定陪她出去转转,也许走动走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减轻头疼的症状。
叶馨出了病房,脚步并没有在花园的门口停下,而是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行。护士又问:“小叶,你这是去哪里?”
叶馨满面冷汗,双手紧紧护着头,艰难地说:“我要去……那里。”“哪里?”
“我……也不知道。”护士心想:还是滕医生谨慎得有道理,这女孩子分明还没有痊愈,怎么能这么早放出医院。但她同时觉得诧异:叶馨住院后,一直很听话,还从来没有这么异样过。她决定不做强行阻拦,倒是要看看叶馨究竟有什么出格的行为,说不定可以为滕医生以后的治疗提供更多的线索。
两人穿过大半条走廊,通过了由保安把守的住院部入口。过了那个关口,就属于门诊和行政大楼。那楼有七层高,底楼和二三楼都是门诊,四五楼是治疗室和康复室,再往上是一些行政部门和高年资医生的办公室。
叶馨站在门诊部的大厅里,仿佛全未在意身边的人流穿梭,抬头仰望,双眼目光涣散,嘴唇微启微合,似乎在喃喃自语。那护士有些害怕了,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忙问道:“小叶,如果你说不准要去哪里,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知道……要去哪里,我能感觉,在……在楼上?”“在几楼?”“我……不知道,一层层……去找。”叶馨艰难地呼吸着。
护士想了想,还是点头说:“好,我们不乘电梯,一层层上楼,你感觉到了,就告诉我。”
二楼、三楼、四楼,叶馨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脚步越迈越艰辛,倒地崩溃似乎迟早要发生。到了五楼时,叶馨的双眼忽然瞪大,边喘息边说:“在这层,但我们要……快,我有……不好的……感觉。”
“往哪里走?”叶馨向东侧走廊一指,护士扶定了她,两人快步走去。此刻,叶馨的头痛得越来越剧烈,仿佛随时都会爆裂,而她似乎在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呼应着,来到这层楼面。
脚步在一间治疗室前停下。治疗室的门紧闭着,叶馨叫道:“快进去,也许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什么?”护士看了一眼那治疗室的号码,立刻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她记得,滕良骏此刻应该正在这里给汪阑珊进行精神分析治疗。
护士急忙敲门,另一个护士过来开了门。治疗室分里外两间,里间与外间有门相隔,医生总是在里间为病人进行精神分析治疗,外间往往坐着辅助治疗的护士。外间的护士认出叶馨的白色病号服,惊讶不已:“你们来干什么?是约好了的吗?滕医生正在治疗过程中,不能打扰的。”
“快,停止……停止治疗!”叶馨忽然高声叫道。“你们不要胡闹,精神分析治疗如果突然被打断,会有很不良的结果。”
治疗室的护士厉声喝道,又埋怨那陪叶馨来的护士:“你也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怎么能听一个病人的支使?快回去吧!”
叶馨身边那护士自觉理亏,拉了拉叶馨说:“这里看来很平静,一切正常,我们回去吧。”
叶馨猛地挣脱了身边护士的牵拉,扑向里间的门,但任凭叶馨用力拍打,迅速地转动门把手,但门仍紧闭着。
两名护士冲上前拉开了叶馨,治疗室的护士向里间叫了声:“对不起了滕医生,有名精神病人发作了,我们已经将她控制住了。治疗继续吧!”她叫完,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脸色忽然大变,自言自语说:“怎么回事?里面怎么会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立刻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找来钥匙去开里间的门,但那门显然已被反锁,她无法打开。叶馨叫道:“不要拖了,我们三个人,一起撞!”两名护士对视一眼,觉得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三人一起奋力撞向那扇门。
门开了,三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治疗室的玻璃窗已大开,窗台上站了一个人,正是滕良骏!而汪阑珊舒舒服服地靠在精神分析师的沙发椅上,翘着腿,面带微笑地看着窗台上的滕良骏。
“滕医生!”滕良骏似乎被这叫声和刚才破门的响声惊回神,转过身,背对着窗台,面带疑惑地看着闯入的三人。汪阑珊忽然开口了,却是个苍老的男声:“你是不是又舍不得这些浮名俗利了?你觉得什么时候是个止境呢?做到科主任,做到正主任医师,后来呢?院长吗?然后呢?你这一路走来,已经做过多少违背自己善良本性的事?改病历、收红包、抄袭论文,还准备这么走下去吗?”
“那将是很可悲。”“这城市的空气很脏,但相比人的心灵,却很干净。”“我应该化在这空气里,至少还能为人们多提供一份呼吸的原料。”
三个人已看清了这险峻的形势,叶馨和病房来的护士一起上前按住了汪阑珊,叶馨甚至伸手去捂她的嘴。治疗室的护士缓缓走向窗边,轻声招呼道:“滕医生,你被骗了,你是真正的医生,你有大好的前途,你下来……”
“好,我这就下去。”那护士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叫,叶馨猛然抬起头,发现窗台上已没有了滕良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