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签证就出国的那一天
幸福感都是同类比较的结果
中国强大了以后,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上太空,下深海,开发外国矿山,收购瑞典汽车品牌,也有中国导演说了,拍阿凡达技术上没什么了不起。
真的都没什么了不起,只有一件事做不到,就是出国免签证。
我觉得我从小就是那种良民,见队就排,过马路从来不翻栅栏那种。但是,我的良好的行为记录不知怎的总是被外国政府怀疑,尽管我不断出国旅行,签证却几乎从来没有顺利过。
几个月前办美国签证,预约面试,排两个多小时的队,按手印,等面试官的窗口,总算当场批了。可是随后美国使馆打电话来,说“你还要再面试一次,有些问题要问”。结果我又去排了两个小时。终于又到了窗口,面试官把我的护照在机器上左右扫了两遍,说:“你一直用Li Guo Wei这个名字吗?”
我说是啊,没改过也没用过别的名字啊。
签证官又说:“你的出生日期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报给了他。
签证官合上护照,拿出一张表示签证通过的纸条,“Sorry for the inconvenience”(对此引起的不便表示歉意)。
办签证真是有许多不便。我还曾经因没有带签证费收据的附件,排了半天队,被人发回去取;也曾经天还没亮就到某使馆大门口户外排队,腿都站软了,到中午才把材料递交进去。
但是我有一个坚强的信条,就是永远不要跟签证官叫板。再大的国家,再小的国家,签证官所代表的领事移民机构,是纯粹的国家主权。
当然,我对各国国家主权的普遍尊重,也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比如,我在英国工作的时候,居留许可别人都是一签两年,我的非是给三个月,害得我每三个月都要跑到伦敦郊外的边防局,排好几个钟头的队办这种手续。朋友后来跟我说,谁让你一到英国就写了一篇《不列颠寒冷的冬天》,说人家政府也不行,经济也不行,遭人嫉恨了不是?
15年后有一次去英国的机会,结果活动的时间过了,机票也废了,订的伦敦酒店钱都收了,我的签证申请还押在英国使馆没有审批。周围幸灾乐祸的人纷纷跳出来,“好好想想,当年你在人家那里干什么了?”
我所在的美国公司,曾经邀请一位客人去美国访问。可是,这位客人两次被拒签,让我吃惊不小,我先正面吓唬侧面打听,搞清这位客人没有从事不良活动的背景,然后通过关系找到美国使馆的签证官理论。签证官拿着一张纸对我说:“你们公司的邀请函是假的。”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假的,怎么可能?”
他说:“你看看这张邀请函上你们公司的logo,周围这种毛刺,一看就是假的。”
我辩解说:“这可能是打印机的问题,也不能说就是假的啊。”
签证官说:“像你们这样的公司,不会用这种打印机,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打印邀请函的。你不用跟我讲。每天看成百上千份这样的文件,我们就是干这个的,真的假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还是记住不跟签证官叫板的底线,回去后让美国同事重新在正式的有水纹带烫金logo的信纸上打印邀请函,最后这位客人得到了签证。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他,以后人家再填签证表,怎么解释曾经被拒签的理由呢?因为疑似的邀请函?急着下班的美国秘书没有把邀请信打印在有水纹带烫金logo的信纸上?
关于签证的悲欢离合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实在太多,但是,如果所有这些不方便都不存在了,中国人出国不需要签证了,我们会由此产生强大的幸福感吗?
我觉得不会。这就好比,你在拥挤的火车站,只有在你手持软席车票由特别通道上车时才有幸福感;在飞机场,只有你被安排不用排队优先登机的时候,才有幸福感;别人都在抢吃的,只有自己的食物被供上来的猴王才有幸福感。人和动物的幸福感都来自于与同类相比较而产生的优越感。如果不需要办签证了,那么你不用在大使馆门口排队,会改在出入过境以及在出入外国国境的时候排队。最糟糕的是,人家国家的机场码头挂一个牌子——中国人在此排队,其景象如何,连想都不敢想。
我的一些办了移民的朋友,我总是问他们,花费了巨大的财力和精力,历经数载,在终于拿到一本深蓝色的某国护照的瞬间,你在想什么?想到祖国和父母的养育之恩?想到将来在填自己的国籍时,写上那个奇怪的名字时奇怪的感觉。
十有八九的人却说:“首先想到的是,以后去很多很多的国家,都不用签证了。”
我有一个中国同事,非常优秀,做到了这家全球公司某部门的全球业务总裁,办公室在欧洲,一年四季在世界旅行。办公室的同事们对他的能力佩服得不行,只是说:“你要是能不这样每星期都办一次签证就好了。”
在中国,做一个成功的人,除了在特定的行业创造出与众不同的成就,还需要有一本与众不同的护照。
在这个目标实现之前,只好多想想,祖国的大好河山,其实够自己看一辈子的了。
北京和上海——喜欢就说出来
两个无端互相攻击的人,要么是嫉妒,要么是暗恋,两个城市也是如此
上海和北京是全世界最具活力的两个城市。可是两个城市间人的芥蒂总是不能消除,一方总是瞧不上另一方。
我在北京请上海朋友:来北京玩吧。他们说:“北京有什么好玩的,有事就过去好了,不多呆,气候太干燥,风沙也很大。”
在上海请北京朋友:来上海吧,很多小资的地方哟。他们说:“上海就是小家子气,这样吧,我一早过去,办完事晚上就回来。”
我的一个德国朋友感慨,北京上海之间的飞机,经常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波音747,在我们柏林和慕尼黑、法兰克福和斯图加特这些航线,从来不会有这么大的飞机的。美国朋友也说,纽约到芝加哥、费城到旧金山,不用这么大飞机的。
我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来往于上海和北京之间。单从航班的密集度,总在加开的各种快速列车,就可以看出两个彼此不喜欢的城市之间不可避免的充分交往。
即使这样,他们彼此还是不把对方当回事。我是几乎每周都来往于京沪的人,飞机上总能见到当天来回的商务和政府人士。有一次碰到一个上海熟人,下飞机时我见他两手空空,就寒暄说你行李托运了吧。他说我没有行李。我说你的包呢?他说带包干什么,我下午就飞回上海了。
我敢说,一定有很多经常往返于京沪的上海人没去过北京故宫,也一定有很多经常往返于京沪的北京人没去过外滩。当然,大家也不是仅仅不重视对方,也是想反正以后机会多着呢。
但是问题在于,上海和北京在经济和文化上强烈竞争是正常的,但是在竞争中双方还乐于揭对方的短,看对方的笑话。另外,即使是喜欢对方,也一定不说出来,就像一对彼此仰慕和倾心的恋人,为了某种虚幻的尊严不肯为对方有一点屈就,结果就是双方都绷着,错过了许多美好的机会。
去年,朋友在上海请我去听一个12把德国大提琴演奏会。12个男人拉大提琴,连我这所谓热爱古典音乐的人都觉得枯燥。曲目也比较生涩,观众搞不清到底是完了,还是段落的停顿,反正就鼓掌。鼓得好像不对,乐手有些茫然。后来音乐一停大家就鼓掌,乐手们笑了,干脆起立,与大家一起鼓掌。在我看来,那是一个以轻松幽默的方式化解文化障碍的典范。一个美好的夜晚。
可是过了几天,北京一家很有影响的媒体就登了一篇评论,说上海的观众应该提高音乐素养,在一个12把大提琴演奏会上乱鼓掌,让德国音乐家甚感惊奇和尴尬,等等。文章在网站上转载,又引起北京人和上海人一轮新的口水战。
总的感觉是,北京人嘴皮子比较厉害,上海人比较含蓄。上海人在文化辩论上说不过北京人,于是就悄悄地干,最后吓你们一跳:你不喜欢我们上海,可我们上海就是越来越好。
我有一个北京作家朋友,人特好,就是总写文章讽刺上海,什么殖民地文化啦,虚伪的浮华啦,等等。今年春节发短信拜年,我说你什么时候来上海,咱们好好聊聊上海的文化,很真诚的。结果人家回一短信,说“上海有啥好聊的,还是祝你新春快乐吧”。我这么被人拒绝,感觉特堵得慌。
不久前北京的两个女生来上海,我精心选了外滩18号,订了靠窗的桌子,跟她们吃饭。席间望着外滩和浦江对岸明亮的灯火,大家纷纷感慨说上海真的很美。吃完饭,我们又去外滩散步,她们拿出相机拍个不停。
最后我们又去了江边的意大利冰激凌店。吃过美点,下台阶走过著名的黄浦公园,在门口我指着不远处说,那就是有百年历史的外白渡桥,过了桥就是苏州河。她们说上海真的是很有味道。
用车把她们送回酒店,下车前其中一个女生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怎么就对上海喜欢不起来呢?”
去浦东上班,在浦西生活
脱离房价谈论的上海,其实还是旅游者的上海
上海人关于浦东和浦西优劣的比较已经成为一个接近永恒的话题,像我这样的外来人还有外国人,参与争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本地人。
我们公司现在位于浦东,不是陆家嘴的浦东,而是张江高科技园的浦东。我有一个住在浦西并且爱浦西爱到发狂的同事,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祈祷,大致的内容是:仁慈的主啊,我那么爱浦西,可是也爱这个在大老远的浦东的公司,爱我的同事们。在这揪心的矛盾中给我力量吧,主啊。
坦率地说,仁慈的主实在顾不上管他的事,因为同样的事情太多了。
我曾经问过40—50个在上海生活的外地人和外国人,“你喜欢上海的什么?”我排开那些偏政治和经济的回答,比如说上海经济开放,上海到台北和新加坡比从北京近,等等,而更多地关注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和体验。结果是,他们喜欢上海的布满梧桐树的街道,黄浦江边的冰激凌店,充满历史感的洋房,街头无处不在的时装小店,24小时便利超市,每个星期都在不断开业的创意餐饮。
一个上海朋友的老公是美国人,他就反复跟我说周末早晨起来穿着拖鞋出门,到小区门口的星巴克咖啡买一杯摩卡,向左走在第一个报摊买一份《中国日报》,再往前30米左右的水果摊上买新鲜的苹果和木瓜,感觉是多么美好。
当然,他是说浦西,他是一般只能在沃尔玛大超市才能买水果的美国人。我问他,如果在上海再住长一段时间,会不会穿睡衣出去做这些事。他说不会不会,并说上海尽管那么那么的好,当地人的某些习惯他还是不能理解。
你也许会说,这些都是经济收入良好,吃饱了没事干追求情调的老外,你也不看看那么多忙忙碌碌买不起天天上涨的上海房子的年轻人。
其实对这个群体来说,支撑他们的是不可预知的未来物质力量所驱动的精神生活。我一直认为,这个城市最亮丽的人文风景,不是时装秀上的模特的媚态、国际电影节上明星的艳丽,也不是深夜酒吧里高龄老外和低龄东方少女的耳鬓厮磨,而是默默经营自己小店的业主勤勉的身影,在肯德基狭小的椅子上并排而坐的年轻情侣共同分享一份炸鸡的温馨情景。
你说,为什么不问问上海人对这座城市的看法,我的观点是,本地人对自己的城市基本上或者不懂得欣赏,或者是陷于狂热的偏执。就像我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依然把握不好那个城市的神韵。而且,长期生活经历堆积的感受往往抵不上对一个新鲜地点的短暂记忆,因为在那个短暂记忆中,你张开了所有的感官和毛孔,吸入的不仅仅是空气的味道,也摄入了空气中弥漫的历史和变化的情绪。
在上海工作和生活,你总是摆脱不掉这样一个排列组合:浦西上班,浦西生活;浦西上班,浦东生活;浦东上班,浦西生活;浦东上班,浦东生活。听着都费劲,但是这个费劲的概念就是一直缠绕着你。
我的观点是,最好是上班和生活都在浦西。但是,这就像生活本身的哲理,你永远不会得到最好的,现实中的最好往往都是一种平衡,所以,现实的理想生活是在浦东上班,浦西生活。
我现在之所以在浦东上班,也在浦东生活,是由于岁数大,对太频繁出现新鲜的东西感到眼晕,也是由于浦东同样拥有我生活中需要的很多东西,如好吃的牛肉面、肯德基餐厅、爱尔兰酒吧、高尔夫练习场,等等。我的一个老外朋友最近也要搬到浦东住了,因为他家的狗在浦西跑不开。
如果精明的上海人参加这场讨论,他们会让我那个排列组合更加费劲,加上有车和没车的前提,有家和没家的前提,有狗和没狗的前提。如果我是专栏作家,这些组合倒是能写成不同的文章赚稿费,题目有:“有车族的浦东生活圈”,“浦西的灯火抚慰孤独的张江男”,“穿梭浦江的时尚旅程”,“我家狗儿爱浦东”,等等。
前几天去浦西办事,竟然能抽出一点时间在周四的下午五点在吴江路闲逛。这个时间依然是商务活动的时段,商业街上只有小股的闲散人流。我在一家小店坐下,吃一碗越南牛肉粉,店里还没开始上人,尚不忙碌的店老板走过来问我味道如何,强调他的牛肉汤是用牛筋和牛骨长时间煮出来的。顶着近乎十分饱的肚子,又被旁边小店刚刚烤出来的面包的味道吸引。再往前走,另一家小店在卖刚刚出炉的鲜肉月饼,忍不住又尝了一块。最后在一家咖啡馆坐下,给那位从前每天为从浦西到浦东上班的矛盾而祈祷,现在终于辞了职彻底回归浦西的同事发短信。
“浦西真的是好呀。”
“根本没法用文字来形容。”同事回答。
这篇小文,算是我用自己笨拙的文字,直描心中上海的魅力和上海的矛盾,而并非对浦西的赞歌。
星巴克享受时尚孤独
头脑风暴只能催生观点,智慧都是在孤独中培育的
城里的星巴克咖啡馆,到处是抱着电脑忙活的人,经常是连座位都找不到。对于这种情况,我想起80年代寒暑假同学们一起坐火车应付抽烟人太多的办法:我们七八个人买一种味道可以接受的香烟,一起点起来,叫以毒攻毒,正气压倒邪气。
只是,当我抱着那台老气横秋的戴尔笔记本电脑在星巴克开始拼凑一些博客和专栏烂文之后,觉得那不仅仅是主动地应付一种被强加的局面,简直有些引领精神潮流的味道了。
七八年前星巴克刚刚进中国不久,我比较享受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周末有阳光的下午到黄浦江边滨江大道那个星巴克咖啡馆读书。江水东流,微风习习,伴着偶尔传来的低沉的汽笛声,你轻轻地抬起头远眺对岸外滩的繁华,自己都觉得自己深沉得不行。有一回在那里读英文原版的迈克尔?波特的《竞争战略》,邻座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走过来说:“我也最喜欢这本书。”
我知道你在说,要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过来说这话多好。别瞎扯了,女人还没俗到这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