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菊雌狮背对着桃花眼,脊背上仿佛有一群蚂蚁在爬,它晓得,那是桃花眼的眼光在它身上进行全方位的扫描。已经整整三天没见着桃花眼了,不知这家伙胖了还是瘦了,委靡不振还是精神抖擞,目光更清澈了还是变浑浊了?它很想扭头看一眼,不行,它告诫自己,这家伙的眼光是蝎子是毒蛇是蜘蛛是章鱼是大黄蜂是罂粟花,一看就会中毒的。它强忍着扭头窥望的冲动,把头埋进草丛,假装睡觉。可这怎么睡得着啊,心里痒丝丝,脑子如乱麻,一百只瞌睡虫来叮咬也无济于事的!
背后传来吼叫声,断续哽塞,如泣如诉,像在吐露无限委屈;在它脊背上游移的眼光也好像变得潮湿了,不知是被凄楚的泪弄潮的,还是被满肚子的苦水浸湿的。它应该回首看一眼,墨菊雌狮想,看看对方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桃花眼毕竟不是沼泽,看一眼就会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潭;它不是雪狮泥狮纸狮,看一眼就会把自己融化了稀释了焚烧了。它可以用最严厉的目光最严肃的表情最冷酷的心肠最冰霜的嘴脸,回首去看,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迹:放弃无聊的幻想,死了这份心!
墨菊雌狮想象自己在嚼一枚苦瓜,耷耳耸鼻,把一张年轻雌狮平滑的脸弄得老僵僵皱巴巴,然后,扭转脖颈,用一种不屑一顾、睥睨一切的眼神朝后望去。
桃花眼趴在边界线的一座蚁丘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眼眶里蓄满愁绪,两只眼睛就像锁在浓雾中的太阳,更有一种内敛的光芒,一种深层次的穿透力,那张还显得有点孩子气的狮脸上,混合着忧伤与企盼的神情。
双方的眼光相遇了,墨菊雌狮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捏了一把,一阵抽搐。桃花眼见它回首凝目,霎时间心花怒放,眉际云开雾散,眼光又亮如炬烈如焰,熔岩般喷薄而出,倾泻到它身上。它顿时产生一种被熔化的感觉。
墨菊雌狮害怕地四下瞅瞅,独耳喀喀躺在树荫的另一侧,已经睡着了,其他几只狮子有的在梳洗自己的爪掌,有的在闭目养神,没有谁在注意它,它这才松了口气。它已经回首看过一眼,没必要再去看第二眼了,它想。
然而,理智好像很难控制感情,剪不断,理还乱,不回头去看,揪心似的难受。墨菊雌狮移动了一下位置,头朝向锡斯查沼泽,尾对着独耳喀喀,这样,不用回首扭颈,就能看见蚁丘上的桃花眼了。
桃花眼那双明亮的会传达心曲的眼睛仍然在痴痴地望着它。那眼光,温润得就像绵绵春雨,而它就像是久旱的土地,正盼着雨露的滋润。它不再想象自己嘴里嚼着一枚苦瓜,也不再把自己的脸弄得老僵僵皱巴巴,恰恰相反,就像一股蜜泉流淌到心里,狮脸容光焕发,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这没有什么,墨菊雌狮想,眉来眼去,互相凝眸对视,不过是一种愉悦身心的游戏罢了。它不是奴隶,也不是囚犯,总有权玩玩游戏的吧。
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得有点乏味。独耳喀喀虽然待它不错,但毕竟年纪大了一些,精力不济,除了猎食和进食,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蒙头大睡,缺少生活情趣,不知道年轻雌狮除了吃饱喝足外,还需要什么。它没有任何精神享受,就像生活在沙漠一样。桃花眼的出现,那让它陶醉的眼光,那让它战栗的凝视,好比是荒漠中出现的一块绿洲,沙漠里出现的一泓清泉,它干吗不能享用一下?
桃花眼温柔的目光轻轻地在它身上移动着,感觉上就像是一条情趣盎然的舌头,在舔吻它的身体。唉,我的俏哥儿,我的小冤家,你想看就看吧。它微闭着眼,享受这醉心的快感。
互相多看一眼,这是很正常的事,算不上什么不道德的行为,它没必要有犯罪感,用不着如此苛求自己。眼光毕竟是眼光,世界上再苛刻的法典,也没有眼光犯罪的条款。到目前为止,它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独耳喀喀的事情,以后也不会做的。它绝不会让事情再往前发展,它会严格把握住界线,不让桃花眼得寸进尺的。它不会感情脱轨,更不会红杏出墙,它不过是觉得生活太平淡了,寻求一点小刺激罢了。
游戏就是游戏,不是真的。
它自我感觉还是一只好雌狮。
桃花眼屏住呼吸,用爪掌下厚厚的肉垫踩着地,悄无声息地向一片蒲葵林摸去。太阳当顶,颤动的光焰炙烤着大地,葵叶被晒得金黄,只有秆心刚刚长出的一卷嫩叶,在枯黄的叶丛间伸展着翠绿,顽强地与干旱抗争。墨菊雌狮就躺在一丛蒲葵下,似睡非睡。
天气热得仿佛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可桃花眼却四肢冰凉,身体一阵阵发抖,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它知道,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冒险。独耳喀喀、半截尾老雄狮和其他五只母狮也都挤在那片面积并不很大的野蒲葵林里,虽然墨菊雌狮躺卧的位置在蒲葵林的外缘,与其他狮子隔着几丛蒲葵,枯黄倒挂的长柄葵叶像道厚重的帘子,挡住了其他狮子的视线;虽然刮的西南风,它是顶风行走,独耳喀喀闻不到它的气味,但是,只要有一点异常的动静,只要发出一声惊吼,就会把其他几只狮子从昏睡中惊醒,几秒钟之内就可以围住它撕咬。
它没有绝对的把握,当它走到墨菊雌狮身边时,它会乖乖地让它拥进怀,会一声不吭接受它的爱抚。
是的,它和墨菊雌狮眉来眼去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墨菊雌狮已从最初不敢与它对视,离群出走以躲避它的眼光,发展到现在比它更大胆比它更热情地与它用眼光调情。它们甚至已达成了一种默契,每天中午狮群午睡时,墨菊雌狮便挑选一个离边界线最近的位置,用目光与它进行美妙的交流。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门窗,眼的对视就是心的幽会,墨菊雌狮痴迷的眼光已明白无误地告诉它,它是喜欢它的。但是,到目前为止,这种关系还停留在精神层面,处在初级阶段,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发展和突破。
桃花眼当然想能尽早地与墨菊雌狮的关系进到一个新境界,好几次在眉目传情的过程中,它颔首勾尾,渴盼的目光一长一短一伸一缩,用狮子特殊的身体语言,热诚邀请对方越过边界线,到它的身边来。当时,独耳喀喀狮群的其他狮子都在蒙头酣睡,墨菊雌狮只要小心谨慎放轻脚步,不需要冒太大的风险就可以越过边界线。事实上独耳喀喀狮群那些母狮身体不适时也常越过边界到沼泽地采撷可治病的植物,但是,墨菊雌狮对它用眼光发出的请柬视而不见,装糊涂,一次也没接受过它的邀请。
有一次,它和墨菊雌狮用热烈的眼光对视一阵后,它突然站起来,一甩尾巴,四肢曲蹲,做出要冒险越过边界去到墨菊雌狮身边的姿势来。墨菊雌狮受惊似的跳起来,倏地转过身去,紧跑几步,去到独耳喀喀的身边,那神情,就像受到了侵犯在寻求保护伞,把它桃花眼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也许,墨菊雌狮把它们的关系仅仅看成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也许,墨菊雌狮为了消遣和解闷才与它眉来眼去的;也许,墨菊雌狮只是拿它开心,以填补自己的精神空虚;也许,墨菊雌狮把它们之间微妙的情感,当做生命长河里一朵彩色的小浪花,生活交响乐中一段旖旎的小插曲。
它可没时间开玩笑,也没兴趣做游戏,更不愿自己成为消遣和解闷的工具。它是严肃认真的,一开始就抱有明确的目的,那就是秘密与墨菊雌狮结成生死同盟,伺机篡夺独耳喀喀的王位。
雌雄关系,光有精神上的交往,是脆弱的,靠不住的,桃花眼想,必须有进一步的发展,才能保证自己的理想不至于落空。
这样做风险极大,种种迹象表明,墨菊雌狮顾虑重重,想把它们的关系局限在眼光交流中,而不愿有所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