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曾桂芬的肩膀。曾桂芬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管她,眉头忽地又是一阵紧皱,显然心口又犯了疼,看来这病症颇为严重。
罗中夏看到诸葛淳鬼鬼祟祟地站在一旁,心中生疑,正要上前。颜政高声喊道:“你快去帮二柱子他们,这里有我,如今只有你能制得住那个小子!”他高举着左手中指,用力在空中振了振,意思是一等红光补完就去帮忙。
罗中夏也顾不得他手势难看,转头把注意力放在欧子龙身上。眼下曾桂芬病发、彼得和尚受伤、二柱子身上无笔、颜政尚未恢复,而对方还有一人尚未出手。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怯懦如他,在险恶局势面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把退笔什么的念想抛诸脑后。
罗中夏舔了舔嘴唇,用力攥住拳头,心脏却狂跳不已。欧子龙虽然强悍,毕竟曾经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心理上该占些优势。但看他如此凶悍,自信不觉减了几分。
此时二柱子仍旧在与欧子龙缠斗,但是面对着罡风劲吹的凌云笔,他左支右绌,只靠着一腔血气和精纯功夫才勉强撑到现在。罗中夏一沉气,大喊道:“二柱子,我来帮你。”
“罗先生,不可。”靠在古碑上的彼得和尚忽然截口说道,嘴边鲜血还不及擦拭。
“什么?”“你忘了吗?笔灵归根到底是情绪所化。青莲笔以飘逸见长,在这愁苦冤重之地备受压制,是施展不开的,过去只是送死。”
罗中夏不信,试着呼唤青莲,果然胸中一阵鼓荡,笔灵却难以舒展,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罗中夏惊道:“可是欧子龙为什么能用?”彼得和尚道:“笔灵亦有个性,凌云笔性慷慨,自然不受此地的影响。倘若是杜甫秋风笔、易安漱玉笔之类在此,威力恐怕还要加成。但青莲就……咳……咳……”
“可,可我不出手,我们岂非更加危险?”
彼得和尚摘下眼镜揣入怀中,拍拍罗中夏肩膀,勉强笑道:“笔冢祖训,不可为取笔而杀生,亦不可见死而不救——我们不过是遵循先人遗训罢了。何况罗先生您青莲在身,我们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平安。Don’tworry.”
罗中夏一瞬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这些人与自己相识不过几个小时,如今却在为了自己而拼命,一时他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那边二柱子忽然一声大叫,右腿被云朵牵扯失去了平衡,被欧子龙一拳打飞,身子飞出十几米远才重重落在地上。欧子龙收了招式,横瞥了一眼曾桂芬,略活动活动手腕关节,冷笑道:“你们没别的杂耍了吗?”
彼得和尚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走上前去,从容说道:“阿弥陀佛,欧施主就不怕违了祖训吗?”“规矩是人定的,老天是无眼的。”欧子龙的凶戾本色暴露无疑,他一指上空,几团云气翻卷如浪,阳光丝毫透不进来,简直不可一世。
“如此说来,我们是没有共识了?”彼得和尚看了一眼二柱子,他虽然受了伤,好在皮糙肉厚,打了个滚自己爬了起来,站到彼得和尚旁边。
“你们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都要死。”
欧子龙双臂一振,风云翕张,空中赫然幻出“长门”二字,翻然又是一番格局。
《长门赋》与司马相如其他作品不同,拟以冷宫嫔妃之口,其辞幽怨深婉,为历代宫怨体之祖,在悯忠寺这等深沉之地再合适不过。“浮云四塞”、“天日窈冥”、“雷声震响”、“风卷帷幄”……原本狂荡的风云收敛,凝成片片大字纷沓而出,一时间整个空间都被这些字云充塞,就连张翥古碑也隐隐相鸣。没有了曾桂芬做扰乱,彼得和尚和二柱子几乎不可能与之抗衡。
“罗先生。”彼得和尚侧过头去,悄声说道。“唔?”
“你看准时机,逃出去吧。”
说完这句话,彼得和尚与二柱子甩开惊愕的罗中夏,一后一前,再度迎着猎猎猋风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颜政在一旁小心地把曾桂芬搁在地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却没找到药。他忽觉脑边生风,猛然抬头,发现那个长着娃娃脸的诸葛淳已经站到了跟前。
颜政没有丝毫迟疑,挥拳就打。诸葛淳双掌墨迹犹在,指头轻轻一弹,几滴墨点飞出。颜政觉得这小小墨滴有断石穿金裂板砖的力道,立刻双手护住面门,小腿紧绷。饶是如此,还是被砸了一个倒仰。
“何必。”诸葛淳道,语带怜悯,“还是说自知不御,所以只求速死?”
颜政重新站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外衣前襟,上面有两个墨点,内里却丝毫没有渗入,可见刚才那一击举轻若重,实在是妙至毫巅。
“你真能打。”颜政竖起大拇指赞道。诸葛淳颇有些意外,“你不害怕吗?”
“害怕是自然有的,不过因为害怕就不打架,也没这个道理。”颜政还是那副惫懒洒脱的模样,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硬币搁到手背,说道:“你猜吧。”
“哦?”“武斗不够风雅,还是猜正反的好。猜中了你打我一拳,猜错了我打你一拳,先撑不住的为输。”诸葛淳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这确有意思,我若是不答应呢?”颜政耸了耸肩,“那至少我在猜硬币上对你的胜率是百分之百。”
诸葛淳看了一眼旁边,彼得和尚、二柱子与欧子龙打得正欢,虽然后者占了上风,一时却也难以彻底把那两个人轰下。他捏着下巴沉吟片刻,欣然开口道:“也好,这个赌斗风雅些。”
颜政大拇指轻轻一弹,硬币铮的一声飞起旋转,他右手手心朝下,左手猛地一拍,把硬币压在了右手手背。“猜吧。”
“正面吧。”诸葛淳漫不经心地说,似乎对胜负的结果不甚理会,像一只很有耐心去逗弄老鼠的猫。
颜政挪开左手,硬币反面朝上。诸葛淳歪歪头,双手抱臂,摆出一副人为刀俎的样子,“愿赌服输,你打吧。”颜政冲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挽起袖子,毫不客气地挥起一记左钩拳。颜政当年在道儿上混的时候,曾经在业内得过“左手颜”的绰号,他虽然退出江湖很久,这招威力仍旧不减。
若是一般的流氓混混被正面打中,少说下巴也得半碎。可颜政的拳头一接触诸葛淳的脸颊,却好像砸中了一块硕大无比的果冻,软绵绵滑腻腻,让他力无处泄。
颜政收拳回来,诸葛淳的脸上光洁如新,丝毫不见痕迹。
“靠,你那是男人的脸啊还是女人胸部?”颜政嚷道,同时心里一阵恶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这两者给他的触感真的是完全一样。“怎么样?手感不错吧?”诸葛淳竟有些得意,还伸手去摸了摸。颜政汗毛倒竖,忍不住嘲讽道:“一个大男人,能有这种肌肤,实在难得。”
“哎呀,你就识货。你不知道弄出这效果要花多少心思呵。”诸葛淳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催促道,“快扔硬币吧。”
硬币再度飞起。
“正面。”
右手移开,手背的硬币赫然反面朝上。诸葛淳由衷地感叹道:“你运气真好。”颜政没接他的话,直接挥拳就砸。
如此反复了五次,诸葛淳每一次都猜输,结结实实挨了颜政五拳,但颜政的拳头一点效果都没有,诸葛淳那张脸看似吹弹可破,却绵软无比。到了最后,反倒是颜政有些喘息。
“不继续猜了吗?”“最后一次。”颜政又一次抛起硬币,这一次他抛得很高。当诸葛淳的视线随着硬币逐渐抬升,颜政飞快地矮下身子去,竖起左手中指捅向仍旧倒在地上的曾桂芬。硬币铿然落地,颜政觉得眼前忽地一阵风吹过,自己的指头突然一疼,被诸葛淳牢牢捏住。
诸葛淳捏着他的中指仔细端详,这根指头上红光荧荧闪动,已经布满了半根指头。诸葛淳又看了看颜政的脸,笑道:“虽然我不知这红光是怎么回事,可你处心积虑拖延时间,肯定是隐藏着什么秘密,说说看?”
“好,我说!但你得先把我放开。”颜政紧皱着眉头,这种指头被扳的感觉其实很疼。
“好。”诸葛淳大度地把他的手松开。两个人的实力有霄壤之别,他倒不担心颜政耍什么诈。
颜政揉了揉有些发疼的手指,开口道:“此事要从尼德安人说起……”没等诸葛淳反应过来尼德安人是哪路神仙,颜政身子一斜,又故技重演,中指直扑曾桂芬。“啧,你是属耗子的吧?撂爪就忘?”诸葛淳一边说着,双掌轻轻一旋,颜政不由自主地被掌风带偏了方向。不料颜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早算准了诸葛淳能截住自己,于是顺水推舟,顺着掌风向诸葛淳靠去,左手暗暗准备的一记左钩拳应风而动。
诸葛淳冷哼一声,脸只是微微一偏。他的拳没了准头,不由自主地伸开五指,只听扑哧一声,颜政的中指扫中了诸葛淳的左脸。诸葛淳反手一弹,一团墨汁泼在了颜政身上,把他重重砸在了地上。
“不好!”
颜政懊丧不已。他本来准备的是“将计就计再就计”,用中指红光去救曾桂芬,结果反被诸葛淳识破,就连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红光如今反给敌人去救治。饶他是个乐天派,此时也万念俱灰,觉得再无翻身的希望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红光顺着颜政的中指渗入诸葛淳左脸,慢慢地,诸葛淳的娇嫩肌肤竟顺着红光流动开始龟裂,像是劣质装修的墙壁瓷砖,片片剥落下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饶是诸葛淳再冷静,此时也变得惊惶,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荡然无存。他双手不住摸脸,试图把这些皮肤按回去,但只是让剥落速度加快。颜政在一旁看了,有些糊涂,自己的指上红光,究竟是治病的,还是毁容的啊?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他的脑海,那些接触过画眉笔光芒的人一个个闪现出来,最终构成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看来,画眉笔的功效不是治疗,而是时光倒流。所以罗中夏和自己不是被治愈,而是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而五色笔使碰到画眉笔后血流满面,只是因为他之前就已经被揍得头破血流——至于那个刚做完手术的不幸的病人,显然是被画眉笔把他的伤口恢复到了手术时的状态。
唯一不知道的,就只是如何控制时光倒转的长短。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的话,那这个貌似娃娃脸的家伙,每天早上一定涂了奇怪的粉在脸上,所以如今才被时光倒转回了今天早上起床时的状态。
诸葛淳仍旧在拼命搓脸,口中嗬嗬,看来面部受损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甚至连身旁的敌人都顾不得了。终于最后一片皮肤也落了下来,诸葛淳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死死捂住脸,一跳老高,转身竟匆匆跑掉,很快便不见踪影。这一下可大出颜政的意料。他本想追过去,但全身被墨汁砸得已经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于是心里安慰自己道:“算了,也算是个平手。”
他强忍着疼痛,勉强抬起头,朝那边的战局望去。
那边的罗中夏呆呆站在原地,心情百感交集。以往他千方百计要攘弃笔灵,却总有不得已之事迫他运用;如今他真心实意想用了,笔灵却已经无从伸展。
难道说就按彼得和尚的嘱咐,自己逃了?不逃?不逃自己又拿什么来打呢?罗中夏又抬起头来,看到彼得和尚与二柱子已经渐显不支之象。
彼得和尚还在勉力支撑,但他身前的气盾越来越稀薄,几不可见;失去了有效保护的二柱子更是只有挨打的份儿。欧子龙却是愈战愈勇,气流乱蹿,纵横天地之间,实在是把汉赋之高亢博大发挥到了极致。
“二柱子,快带他们走!”一直面色从容的彼得和尚突然怒喝道,哗啦一声扯碎脖子上的黄木佛珠。木珠四散,飘在空中滴溜溜飞速转动,构成一道屏护,在狂风中成为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雕虫小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