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敞,乃是汉代宣帝时的京兆尹。他为人清正精干,是一代循吏名臣。张敞的夫人幼年曾经受过伤,眉角不全,于是他每日亲执墨笔,为夫人细细画眉。后来有人把这件事以败坏风俗的罪名告至宣帝处,宣帝在朝会上质问此事,张敞从容答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从此为后世留下一段夫妻恩爱的佳话,即“张敞画眉”的典故。这故事实在可爱,以至连以古板著称的班超,都忍不住在煌煌《汉书》中对这段逸事记了一笔。
“我靠。”古朴凝重的法源寺上空,忽然爆起一声响亮的粗口。颜政原本也在猜测自己能得什么笔,却万没想到竟然是这等脂粉气的东西。他听了彼得和尚的解释,大为失望。虽然爱护女性这一点值得尊敬,不过自己的笔灵听起来实在柔弱,和凌云、青莲、咏絮、麟角什么的相比,气势差了太多。
“我还以为会多威风呢。”颜政十分失望,不由得伸开十指看了又看。彼得和尚嘿嘿一乐,宽慰道:“颜施主有所不知。张敞此人虽然是个循吏,却也放达任性。史书明载:每次退朝之后,他都特意选择走长安著名的红灯区章台街,还取下遮面之具拍马,任请妓女瞻仰。这种特立独行,在汉代可也算是一个异数。”
颜政一听,转忧为喜,连连拍腿,乐道:“这个好,合我的口儿。”“我就知道这个适合颜施主。”彼得和尚微微抬眼。“那是自然,我平时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做派。”颜政忽然转了话题,“你们可听说过武术协会十诫?”他见大家不答,就自己答道:“就是不许酗酒、不得打架之类。”众人都以为他要宣扬武德云云,谁知颜政一拍胸部,得意道:“唯有我十诫全犯。”
这一句引得罗中夏、二柱子和彼得和尚笑了起来,就连曾桂芬都忍俊不禁,摇头叹道:“看来这张敞笔跟你,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原本沉滞的气氛被颜政稀释至无形,这个家伙似乎有那种让所有的事都变轻松的命格。
此时天色已近蒙蒙亮,天光掀起夜幕的一角,并逐渐将其撕开,贴上白昼的标签。对于罗中夏来说,疯狂的一夜行将结束,这让他多少松了一口气。在过去十二个小时发生的事情,简直比他一个月遭遇的都多。假如他读过李白的诗,那么就一定会对“生事如转蓬”这一句感触良多。
一只晨起的灰色麻雀落到古建筑的檐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啁啾。
曾桂芬咳了一声,把那些刚刚陷入小小欢乐中的人们带回现实。“无论如何,罗先生,我们得带你回去。至于青莲笔的真正意义,我们会在路上慢慢讲给你听。我想你听完以后,就会理解。”她竖起食指,言辞礼貌而坚决。
“喂,喂……你们不要擅自决定别人的去留好不好?”罗中夏本来稍微放松的心情忽地又紧张起来,“我是个在校大学生,还得准备专业课考试和四级呢!”
彼得和尚凑到曾桂芬跟前,小声问道:“秦宜的事刚有了眉目,韦势然又重新出现,老师您不继续查下去吗?”曾桂芬看了眼罗中夏,语气坚决:“他们两个的事等我报告了族长再做定夺。眼下青莲遗笔已经入手,此事为大。诸葛家的老李既然已经知道,必然会有动作,我们及早回去,免得夜长梦多。”彼得和尚点头称是。
颜政拉了拉罗中夏,问道:“喂,你若是走了,那小榕怎么办?郑和呢?”罗中夏苦笑道:“你以为我想走啊。自从惹上这支青莲笔,我就成了唐僧肉,谁都想来抢一口。”颜政忽然想到什么,把手伸进口袋,一边掏一边嘟囔:“我刚才就想说呢,这里有一份小榕留给你的东西……等我找找,我记得搁到裤子兜里了……”
他还没翻到,就见二柱子突然一步迈上前来,开口说道:“又有人过来了!”彼得和尚歪了歪头:“是不是法源寺的工作人员?环卫工人起得都很早。”
“不是。”二柱子坚定地摇了摇头,“是带了笔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二柱子别看憨厚,对环境的感觉却极为敏锐。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俱是一惊。曾桂芬沉吟片刻,道:“可是冲着这边来的吗?”二柱子刷地趴在地上静听了一阵,爬起身来拍拍腿上的土,回答说:“三个人,听脚步声是直奔这个方向,应该半分钟内就到。”“先避一避,彼得。”彼得和尚听到老师呼喊,立刻招呼众人站到自己身后,双手一合。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在他们周围,与旁边的灌木丛浑然一色。“彼得师傅这招却很不错。”颜政赞道,曾桂芬却瞪了他一眼,“这个屏障脆弱得紧,全靠彼得一口真气维持,不要乱说话。”颜政缩了缩脖子,本想对罗中夏说几句话,也咽回肚子里去了。
这边刚刚隐去,那边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重重的喘息。很快三个人出现在古碑附近的碎石小路。为首的是个平头小青年,他西装革履,右手还拽着另外一个男子。那个被拽的人佝偻着腰,不时喘息不已,双腿几乎不会挪动,似已受了极重的伤。但那年轻人丝毫不理会,只是一味硬拖着朝前走去。他们俩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人,那人戴着个鸭舌帽,面相白白净净,如婴孩般的娇嫩,颇有些宦官风范。
年轻人走到张翥古碑前,仰头看了看碑文,还用手掌贴在碑面挪动几寸。他嘴边露出一丝阴鸷的微笑,随手松开那男子。那男子失去支持,立时如同一摊软泥倒在地上,弯曲的身体活像一尾小龙虾。
“诸葛淳,果然就是这里。”他对身后的方脸男子喊道。中年男子走过来,闭目细细体会,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轻拍,喜道:“是了是了,我一路走过来,只觉得笔灵逐渐沉滞,这里果然是重灵之地。”
“在这儿就不怕收笔不成。”年轻人用脚踢了踢倒地之人。罗中夏躲在彼得和尚屏障之后,只觉得浑身发凉。那一脸狠劲的年轻人他记得太清楚了,正是前两天直闯长椿旧货店,让他卷入这一连串诡异事件的始作俑者欧子龙。
欧子龙不知道那个在旧货店里的毛头小子正在旁边看着他,他蹲下身子麻利地把那人翻过来,解开上衣拉锁,仰头对诸葛淳道:“一会儿宗教协会的人就上班了,咱们抓紧点。”
诸葛淳不徐不急地把两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拍拍自己的脸颊,忽然笑道:“老李若是知道我们居然杀人取笔,只怕你我都完了。”“你怕了?”
“哦,不,只是有些感慨。”诸葛淳道。
欧子龙不耐烦地直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来晃了晃:“你快点准备吧,我一会儿扎他的心脏,半秒内就会死亡,你可留神着笔灵的去向。”
诸葛淳从怀里掏出一个与秦宜类似的笔筒,打开口对准那个不幸的家伙,另外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拈起一个笔挂。这个笔挂由琉璃制成,通体琥珀颜色,笔梁两端是两个鳌龙头,看起来狰狞凶悍。只见诸葛淳的手指慢慢流出一道光芒,这光芒逐渐爬满笔架。笔架仿佛一只被唤醒的屋头坐兽,张牙舞爪,竟似活了一般。欧子龙向空中一抛,笔挂飞到半空停住,悠悠悬在那里,双龙头居高临下,睥睨着那倒地之人的胸中之笔。
古人有言,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良笔择挂而息。笔为君子,笔挂就是君子之范,是以收笔必以笔挂为范,方能系住笔灵,而后才好纳入笔筒。
诸葛淳又取出一块墨,摊开手掌,以手心为砚磨了几转。不一会儿掌心雾气蒸腾,竟有墨汁微微聚起。他随手一甩,墨汁画成一条弧线飞出去,恰好洒了那人周围一圈,如黑蛇盘旋。
“我已经准备好,你可以动手了。”诸葛淳道。
欧子龙反握着尖刀,逐渐逼近那人右边眼球。被害者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动弹不得,只能坐以待毙。
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当刀子的尖刃刚刚触及瞳孔之时,有三个声音同时吼道:“住手!!”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同时直身高喝,彼得和尚的屏障登时失去了作用。他们虽然或怯懦、或随性、或憨直,但面对这等凶残之事,都无法坐视不理。
这几个人突然凭空出来,欧子龙却只是眉毛一挑,面色仍旧不变。他收回刀锋,从容起身道:“几位藏得好隐蔽,佩服佩服。”
曾桂芬此时也现了身,她双手笼在袖子里,冷冷说道:“杀人取笔,诸葛家教出来的好门人,我才真是佩服佩服。”
欧子龙听了她的话,眼中一下子凶光大盛,他用狼一般的目光扫了一圈眼前这五个人,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了罗中夏脸上。“你不就是……”罗中夏料想躲无可躲,索性挺直了胸膛,“不错,青莲遗笔就在我这里。”
“好得很,好得很。”欧子龙哈哈大笑,把自己的西装脱下去,露出一身黑衬衫和衬衫下的肌肉,“左右寻你不着,你却自动送上门来,这很好。”
罗中夏反唇相讥:“败军之将,还敢言勇?”“当日不知虚实,才放过你和韦家小姐,今天你却没那么幸运了。”
“你就尽管说大话吧,我们有五个人,你们只有两个。”“一个一个杀掉,就是二比零了。”欧子龙随意捏了捏拳头,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
彼得和尚悄悄问道:“这就是那个把笔打入你体内的欧子龙?”
罗中夏点了点头。彼得和尚叹道:“不想诸葛家出世日久,竟然堕落如斯。”
“还轮不着你来评论!”话音刚落,欧子龙一拳已经冲着罗中夏打过来,动如雷霆,虎虎生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二柱子,他一步踏到欧子龙和罗中夏之间,双手去夹欧子龙的手臂两侧。不料欧子龙中途一变,凌云笔毫无征兆地自灵台暴起,一道罡风吹入二柱子眼中。二柱子没有提防,双眼一下子被迷倒,招式突滞。欧子龙的拳头毫不放松,仍旧朝着罗中夏捣去。
罗中夏呆在原地,反应不及。彼得和尚见状不妙,第一时间横挡在他面前,十指一弯,面前聚起一道气盾。欧子龙的拳头撞到盾上,铿锵有声,两个人各自退了几步,身后的草丛沙沙作响。
欧子龙晃了晃手腕,颇有些意外,“你这人没有笔灵,却也有几分能耐。”罗中夏一愣,忙问曾桂芬:“彼得和尚自己没有笔灵吗?”曾桂芬道:“笔灵可不是人尽可得,能做宿主的都是有福缘的人,如颜政和你这样的。我们自知德薄,却从未奢望过——不过放心,我们总归是笔冢后人,不会任人欺负。”
她故意宽慰罗中夏,暗地里却颇有些担心。罗中夏、颜政这样半路出家的,实力终究是不纯;但看欧子龙刚才的动作洗练,笔灵收发自如,显然练的是正宗法门,实在不可小觑。当年韦情刚能击杀功力高出其数筹的韦家几位长老,也是依仗裴剑笔的威力所致。笔冢吏持笔与否,实力能有几段的差异。
这边欧子龙已经再度发难,瞄着罗中夏连续发出十几拳,拳拳都刚健威猛。彼得和尚牢牢护在他身前,取了十成守势,周身半米内被一层气罩牢牢包裹,生生顶着欧子龙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一时不落下风,却也没有反击的余裕。罗中夏心中起急,想发动笔灵却无从使力。曾桂芬明白他什么疑问,在一旁道:“彼得专擅守势,却从来不攻。”罗中夏急道:“不攻如何制胜?”“攻自有人。”话音刚落,二柱子已经冲了上去。欧子龙知道这个憨小子拳沉力大,不想与他硬拼,就往后稍退了两步。彼得和尚窥见这一间隙,朝前疾走两步,周身气盾恰好罩住二柱子。欧子龙再想反击,二柱子已经被纳入气盾保护之内。等到他一迟疑,二柱子抢身而出,暴发一拳,彼得和尚紧跟其后,再度把他罩入圈内。
两个人配合起来默契无比,步步紧逼。欧子龙只得连连后退,眼见背后已经快靠到了一堵青墙,退无可退,这人一身悍勇之气反被激得大起。他低吼一声,原本在身后若隐若现的凌云笔现出了本尊。一支巨大刚直的大笔凛然浮现于众人头顶,烟云缭绕,间有风啸。
欧子龙虽然狂傲,却不粗疏,他知道这三个人都非泛泛之辈,于是一唤出灵笔即使出全力。
只见古碑上空方寸之间骤然风云突变,层层翳云翻涌而至,将刚刚升起的太阳完全遮蔽,一片愁云惨淡,四下如坠阴墟。彼得和尚一见,不由赞道:“汉赋以相如为最高,今日一见,凌云笔果然有凌云之象。”欧子龙咧开嘴笑了笑,眼神中的凶光越来越浓。
罗中夏看看颜政,后者伸开十指,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他的十根指头中只有左手中指略显出微微红光,显然还未恢复。
空中突然狂风大作,裹挟着片片阴云缠绕上欧子龙的右臂,两道猋风遮云蔽日,变幻无方,风云间仿佛幻成“红杳渺以眩愍兮,猋风涌而云浮”数列飘飘大字,颇有《大人赋》中的境界。昔日司马相如作《大人赋》,武帝见之而赞曰:“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凌云笔名即出自此意。所以欧子龙一经使出,威力却非寻常辞赋所能比拟。
“再来试试这一拳吧!”
欧子龙又飞起一拳,这回是真正的挟风恃雷。彼得和尚不敢托大,全力迎上。不料欧子龙的这一拳的拳劲如汉赋骈词,绵绵不断。数十秒钟以后,气盾终于抵受不住,砰的一声碎成几丝乱气,彼得和尚袍袖一挥推开二柱子,自己双肩剧震,连连倒退了数十步方才站定,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开!”
一声尖啸突然硬生生切入阵中,阻断了欧子龙的连绵攻势。然而汉赋以气势贯穿始终,于韵律却不十分讲究。曾桂芬这一啸只稍稍扰动了一下云流,风云少散,随即便恢复了原状。
但这轻轻一击,已经让欧子龙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居然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他连忙收手,警惕地循啸声望去。
曾桂芬双眉微皱,双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一串清音自双唇之间激越而出,俨然是大鼓名篇《玲珑塔》。曾桂芬虽无笔灵在身,年轻时却从西河大鼓中领悟到了以气御声、以韵御气的法门,能借字吐力,字越急,力越猛。《玲珑塔》绕口令本来就是声声干脆,字字频急,再加上她一身修为,那可真是应了“大珠小珠落玉盘”。
“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一层……”垫词一过,曾桂芬的声音登时如滚油爆豆,泼面而来。一个个脆音噼啪飞出,纷纷击在欧子龙的云障之上,形成无数小小气流旋涡。韦家的长老级人物,毕竟能力不凡,她以无笔之身,竟能和凌云笔分庭抗礼。
欧子龙的云气本来一气呵成,现在却被打成旋涡,声势大减。彼得和尚和二柱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伺机上前再作缠斗。
这三人各司其职,眼看要取得优势。不料玲珑宝塔数到第三层的时候,声音却戛然而止。曾桂芬面色骤然大变,不由得手按左胸弯下腰去。
“不好!她心脏病又犯了!”罗中夏大惊,曾桂芬是这群人的主心骨,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犯了病。
他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诸葛淳正站在不远处,神态轻松,仿佛对刚才的剧战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