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上千人便齐聚小桑村,比昨天晚上来的人多多了。这次连老人孩子都来了,只等县里老爷的说法。村口,甚至连焚火台子都架起来了。高高的柴火堆在村口,中间立着高高的木桩,架势摆的老足。大壮被李氏藏在了家中,吓得不敢出门。李四回到家中,大致把外面的情况给妻子说了一遍。妻子道:“让我带着壮儿向山里跑吧。万一县里老爷同意了他们。壮儿断断难以活命。”李四道:“不可,壮儿要是和你跑了,岂不是置全村人的性命不顾?可不要忘了昨日他们也是拼了命才保全的咱家。”李氏急道:“也是,咱也不能做个负心之人。如今怎生可好!”李四此刻也拿出了男人的魄力,道:“你速速把家里所有细软一并收拾了,今天四先生他们和几个村的村长去县里,我去追四先生他们。”李氏翻箱倒柜地一通找,连自己压箱底的陪嫁首饰都拿了出来,一并交给了李四。李四拿了东西,撒开腿死命地朝着县里赶去。常年在山上作业,李四对山路倒也熟悉,抄了近路在去高崖县的半路上候着四先生和那些村长。
“娘亲,他们是不是跑来抓我来了?”大壮怯怯地道。李氏看着儿子心疼,一把揽到怀中,道:“有娘亲在,你莫怕。”大壮道:“娘亲,我没有再和同学打架。我一直都好好做功课,不信你问四先生。”李氏道:“娘知道,我家壮儿最乖了。”说话间,竟止不住地梗咽。大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竟引来如此大的动静,此刻也不敢多问。
太阳照得路上泛出土黄色,四先生村长一行二十多人在路上行走间,四先生突然见前面一男子面熟,脑子一闪,对着众人道:“我去树林方便一下,你们稍等片刻。”认出来李四的还有老村长,但是他为人机灵,装作没有看见。待四先生进了树林,李四一把把刚才收拾好的细软塞入了四先生怀中,双膝下跪道:“四先生高义,我儿性命全全托付于您。此番去县里,少不得打点之处。这些细软还请四先生不要推辞。”四先生一番忖度,收了下来。李四交付好东西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还在等候的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便向着县里赶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高崖县的东门出现了这二十几人的身影,直奔着县衙而去。咚!咚!咚!三声鸣冤鼓响起。当值的衙役赶紧跑出来看。“何人击鼓?”衙役道。四先生上前:“我乃小王村人士,由于最近水灾之故,有事需向县老爷禀报。”那衙役一听,道:“你们先下去,下午再来。”四先生果然会办事,这些天连日水灾,想来各地必定关于此事的案子很多,故此这么一说必定不会立马接见,事情便有了转机。一行人寻来寻去,只找到了那净坛使者庙歇息。其他地方少不得要花银两。午饭时候,各自出去买吃的去了,答应下午的时候在庙门口集合。四先生乘着此间间隙,跑去衙门去了。四先生来的不是衙门正门,而是先进了侧门,找到了县丞。那县丞和四先生算是老熟人了。盖因他们二人同窗三年,县丞考中了秀才,到县里做了县丞,而四先生终究还是一童生,只能做教书先生。倒不是说四先生学问不如县丞,只因四先生家境贫寒,考前未曾打理。寻根问底的说,这县丞当年好多在学问上难懂之处都是得四先生点拨。
一进门,四先生一弯腰,作揖道:“刘兄,在下有礼了。”刘县丞一见,是故人,哈哈一笑,热情地道:“上次一别已有俩年多,老四你倒是宽心,也不曾常来看我。”四先生道:“刘兄这么说倒是折煞我了。只因平日里,刘兄公事繁忙,若无其他,也不敢叨扰刘兄。”刘县丞一听,道:“老四你这是甚么话,你此番前来定是遇到了麻烦,有事你尽管说,一切都有我。”那刘县丞把瘦得只剩下几个肋骨的胸脯拍得梆梆响。四先生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叙述了一遍,刘县丞听完,道:“如此说来,倒也不好办。毕竟民意难违。”四先生从怀中掏出一些银两,道:“一切全仰仗刘兄打点。”刘县丞推过四先生递过来的银两道:“你这不是作弄我嘛。我收谁的钱也不能收你的钱呐。”四先生道:“县老爷那里少不得要打点,你还是收着吧。”那刘县丞便不再推辞,收下了银两。
下午的时候,众人又来到了县衙前。鸣冤鼓响后,县太爷召见了一行人。“县太爷有请。”在一名衙役的带领下众人鱼贯而入。入了公堂,只见县太爷端坐在上面。下面十多个衙役分班列次,个个表情肃穆。堂前上书‘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忽听得一声惊堂木响,县太爷高声道:“堂下何人?”把个众人唬得连连下跪。那刘家寨的村长道:“启禀青天大老爷,我等俱是附近村子的村民。我是刘家寨的村长,这个是小王村的村长,这个是侯家湾村的村长……”刘家寨的村长一一给县太爷指过。县太爷点了点头,道:“何事禀报?”众人在堂下嘀咕了一会儿。县太爷抚尺一下,道:“肃静!”刘家寨的村长道:“禀告青天大老爷,前几日里,我们数个村子受灾盖因天上的闷雷击破了上游大坝。庄稼和村民死的死伤的伤……”一番通报下来,听得县太爷头都大了。这几日各地均有受灾,连日来报,忙的他是焦头烂额。若无其他,县太爷早就依着民意照办了。杀掉一个人便可以安抚这么多乡民,何乐而不为,还可以给县库里省下大笔抚恤银两。偏巧,中午县丞来打过招呼,说这所谓妖魔之人乃是他的远方亲戚。县太爷忖度一番,又是一通衙门腔调,“尔等切莫乱来。若真是妖魔,自有本青天为你们做主除掉。我随后派人来查。你们回去等消息便可。”众人面面四觑,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衙役高唱道:“退堂!”一众人等就这样办完了事情。
日落西山之时,小桑村,村口的草垛上,大壮已经被五花大绑地弄在了上头。小桑村众人终归是拦不住其他村子的人。李氏已经哭晕了过去,只留得李四急的团团转。一边儿子被绑了去,一边妻子昏倒生死不明。几位村长回来的时候,众人早就急不可耐的围了起来,听候消息。只见那几位村长无不叹气,道:“县太爷只道他派人来查,也不知道要到甚么时候。”上千村民登时也都不满地嚷嚷了起来。此刻,绑了大壮的那几个男子正被众人当英雄,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听闻县老爷不许,当即喊道:“管他作甚,我等冒了生命危险将那灾星伏于此。怎可在放回去。他若再出来害人怎么办。”“对!烧死他!县太爷要问罪,就问我的罪吧!”这么一嚷嚷,众人不顾小桑村人的阻拦,就要烧死大壮。大概天无绝人之路,四先生后脚带着县老爷的文书赶了回来。
“尔等莫要胡来!县老爷有令,着尔等散去。抚恤的米粮明日会差人送来。妖魔一事,由县老爷亲自过问。”四先生高喊罢,又宣读了县老爷的文书。原来,四先生自知就这么回去,肯定难服众人,便又跑去和县老爷商量了一番。那抚恤一事,上报朝廷,多报少发自然少不得好处,县老爷明白,四先生也不点破。就这样,四先生拿着文书赶了回来。
白纸黑字,戳着红戳,自然没有人再敢造次。又听闻来日还能得些米粮,众人便都悻悻然散去。村口再无他人,李四救下了被绑在木桩上的大壮。出人意料的事,尽管大壮还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却没有哭闹。只是表情有些怯怯的。四先生走到大壮跟前道:“大壮,那些愚民瞎闹,你别往心里去。你只需好好读书,不然将来也如那些人一样野蛮无知。”大壮木然地点了点头。四先生交代完毕,转身欲走。李四一把搂住四先生道:“先生莫走,先生对我儿大恩如同再造,先生若不弃,便让大壮认你做个伯。他日好奉老于你。”四先生惊道:“这可万万使不得。大壮是你家独苗,万万使不得。”最终,四先生拗不过李四,让大壮认四先生做了伯父。“这些银两是打点剩下的,你拿回去吧。”四先生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李四道:“这些便赠于先生您了。只当做答谢先生了。”四先生肃然道:“大壮既现在认我做了伯父,这些便是应当。你这是甚么话。”这回,李四没有拗过四先生,只得收下了银两。四先生道:“天色已晚,你赶紧回家照顾你家娘子。”四先生这么一说,李四这才心急起来还在昏迷的娘子。简单道别之后,李四便拉着大壮急急火火地朝家里跑去。
到了家里,李氏眼睛紧闭,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面色苍白。大壮很是懂事地帮助李四打水、拧毛巾。别看李四平时大大咧咧的,此刻作为丈夫的他却格外温柔地替李氏细细地擦拭这脚心、手心,一遍又一遍。头上敷了毛巾后,李四给妻子盖好了杯子,便招呼大壮去睡觉了。整晚,李四就躺在妻子的床下边,只要妻子一有响动,他便能第一时间知道。一夜无眠,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大壮。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开始慢慢啜泣。他假装睡着,只是怕父亲担心。他知道家里发生这些事情都是因他而起的。那些人都喊他叫妖魔、灾星!泪水不断地划过大壮的脸颊,他现在只想娘亲好好的。他不敢去问父亲娘亲怎么样,他怕万一连父亲也抛弃了他。“我不是小妖怪!我不是灾星。你们才是!”大壮一边啜泣,一边自言自语着。小小的年纪,竟带着些许韧劲。
第二日,县里的老爷果然派了大批衙役赶着马车来各村分发米粮来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喜闻乐见。一番救济下来,民意算是基本平定。各村只看着县老爷如何处理妖魔一事。
午间的时候,四先生便来到了高崖县,找到了刘县丞家里。一进门,四先生便道:“刘兄,此间事了。多谢刘兄帮忙,特此登门来谢。”刘县丞见是四先生,热情地道:“老四,是你啊。言重了,我也只是略尽绵力。”四先生道:“蒙刘兄看得起,我在巷口酒楼略备薄酒,还请刘兄赏脸。”刘县丞道:“也是,你我二人许久没见。正好这个机会好好亲近一番。”对于当年的同窗之宜,二人还是都比较怀念的。一番收拾之后,二人便相跟着去了巷口的酒楼。在酒楼里,二人把酒言欢,聊了过去将来,感叹年华易逝。命运真是捉弄人,当年四先生的才气,在私塾乡间俱是闻名。这么多年过去,却只落得个教书先生。想来这也是四先生不愿经常拜见熟人的原因。二人一顿好吃好喝直到下午。
这边四先生饭还未闭,小桑村那里,大壮却被县太爷捉拿了去,正在押解的路上。途径其他村的时候,村民见了纷纷躲避,生怕沾染了不祥之气。待四先生回到小王村的时候,只见院内立有一人。四先生定睛一看,见是李四,问道:“四儿,你来我这里做甚?”李四见是四先生回来,急道:“先生您可回来了。那县太爷拿了大壮就要问罪呢。”四先生登时酒醒了一半,惊道:“我中午才去找了我那旧人,拜谢了他。想来应该是县太爷那里也已经打理妥当。这怎就又被人拿了去?”李四道:“我也不知道,但见早上来的衙役很是凶恶。只怕壮儿此去凶多吉少啊。”四先生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过了一会儿道:“今天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待我明日再去县里走一遭。”李四道:“明天一大早我和你一起去。”四先生道:“也好。你且回去歇着吧。”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李氏经过这几次折腾,卧床不起,竟病倒了。乡里的郎中道是急火攻心所致,也没有办法医治,唯有好生歇养。看着原本精明能干的妻子因大壮变得如此憔悴,李四也没有他法,只得把妻子揽入怀中好生宽慰着。李氏只是一个劲儿的落泪。第二日清早,李四架好了牛车。妻子执意也要跟着他去县里。李四给车上铺好了软被,还特地用竹竿撑了一顶伞。一切准备妥当好,李四将妻子安置在了车子上,赶着牛车出了村子。路过小王村的时候,寻了四先生一起,朝着县里赶去。
入了县城的地界儿,四先生将李四夫妇安置在了城郊,自己独自去城去了。轻车熟路的找到了刘县丞的家,一进门四先生急道:“刘兄,不是与你了银两让你打点么。如今怎就被老爷拿了去?文书里说是要发配充军,我都不敢告诉孩子父母!”刘县丞被四先生一问,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道:“老四,愚兄本以为老爷会卖我些许薄面,便没有将银两与他。我也万万不曾想到他竟然将孩子发配充军去了。你且勿躁,让我去趟衙门。”四先生听闻刘县丞竟然昧了那些银两,登时俩眼发黑。刘县丞自知不当,急火火跑去县衙里去了。到了县衙,刘县丞见到了县老爷。“大人,我那亲戚如何就被发配充军去了。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他家就这一颗独苗。充军了去,八成是有去无回啊。”县老爷倒也客气,命人沏了茶,道:“刘老弟啊,非是我不念情啊。你且看了这份文书再说。”刘县丞接过递来的文书,一看,竟然是一份千人请愿书。大致内容如下:
青天大老爷在上:
伏惟青天大老爷爱民,吾等虽受灾,蒙青天老爷垂怜,米粮用度无碍。经此劫难,十里八乡,白骨蔽野,百里饥荒。嚎哭哀痛之声不绝,飞鸦秃鹫之影蔽日。实是闻者伤悲,见者恸哭,我等如置水火。凡此种种,皆乃妖邪作祟。呜呼!此妖邪不除,吾等之痛何日尽。万望大老爷做主,请杀之,免除后患。此举乃福延子孙的大善举,吾等之心切切,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刘家寨村住民、小王村住民、白杨村住民、扶风村住民……拜上。
一份请愿书上竟然按了大大小小足足有上千个手印,看得刘县丞头上直冒冷汗。“老爷,此时可还有寰转的余地?”刘县丞颤巍巍的问道。县太爷道:“只怕是不得不忍痛割爱,方可保得性命!”刘县丞道:“还请老爷提点。”县老爷道:“我只管叫去充军,至于究竟去了哪里,还不是由咱安排。”县老爷这么一说,刘县丞当即明白了过来,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到,只是不知道老爷如何安排?”县老爷道:“你管着户籍,给他捏一份假户籍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那个小孩便以灾户子弟的身份卖入大户人家做个苦力。既不必去充军,也可留得性命了。”刘县丞道:“多谢老爷提点,我这就告退。”县老爷抿了口茶,道:“嗯,你去吧。”
回到住处的刘县丞一五一十地把刚才的情形给四先生说了遍。四先生听罢,面上说不尽的愤怒,“你若早将银两与那县老爷,还不必弄成这骨肉不得相见的局面。”刘县丞一路上回来,背就一直发凉。此事,县老爷可算是给了他个下马威。现在,更是得罪了多年的老朋友。一口闷酒下去,刘县丞道:“老四,非愚兄要昧了那些银两。实乃一年前,我寻访到了一位游方药师。他赠与了我一些神仙丸。最初吃来,只觉浑身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舒服。无论有什么病痛,保管叫你什么都察觉不到。后来吃着竟离不开了,只要几日不进,便浑身难耐。那游方药师后来便不给我那神仙丸了,再要便得出钱买而且越来越贵。日前,我实在是耐不住,家中钱物早就被我花光。无奈才昧了那些银两。愚兄实在是有说不出的苦衷哇。”四先生道:“甚么神仙丸,如此厉害。我看看。”刘县丞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与四先生看。四先生拿起那颗药丸闻了闻,一把摔了,怒道:“我道是甚么东西,原来竟是拿罂粟花粉炼制!兀那药师却是该死了!该死了!害我侄儿!伤我同窗!”一番交代之后,四先生一摔袖子走了。刘县丞听了四先生的话,立马差人去抓捕那药师去了。
来到城郊,四先生找到了李四夫妇。只见那李四夫妇面色均是悲痛,四先生走近前道:“这是怎么了?”李四道:“四先生莫要在折腾了,适才我遇到了那些个其他村子的人。他们只道是我儿要被拉去充军,我本不信。可是他们连县老爷的通告文书都拿了出来。只可怜我的命苦的儿,终是性命难保。”四先生道:“此事还有转机。”李氏本就病卧,刚才骤闻大壮要被拉去充军,一口浓血喷出,倒在李四的怀里。此刻听闻四先生说还有转机,挣扎要起来。李四道:“娘子你好生歇着,莫要乱动。四先生请讲。”四先生道:“我那旧人在咱县担任县丞一职,可以帮助大壮改下户籍。然后寻一大户人家,卖了。这样也算是保全一条性命了。”夫妻二人沉默了一番,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一行三人连午饭都没吃,便赶着牛车回去了。大壮暂时被收押在了衙门里,家属还不得去探望。此刻的大壮还不知道,自己有可能要被卖入大户人家做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