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田铁牛依旧如往常一样,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是休息时间,他蹲在那儿吃完饭,打算回住处小憩一会儿。弟弟燕青真的混出大出息了,不仅给他租了一处有厨房有卫生间带电视的小屋,还带他去订做了一身熨贴合身的精致西装,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子,穿什么衣服都撑得慌,穿不出形,可订做的这身西装穿在身上还真像回事,整个人都精神了,做衣服的裁缝直夸他身材好身形佳,只有他这种身板才能把西装穿出精神。可最后一算价格,直奔五位数,他本想拽着燕青袖子说算了,不做了,那实心的弟弟反而一瞪眼,梗着脖子犯了牛脾气,掏出一张银行卡就摔在裁缝师父面前,掷地有声地撂了一个字儿——买!
嘿嘿,果真是他田铁牛的弟弟,富贵了也不忘哥哥,其实他不图这么些,只要燕青混的好,混出了名堂,他心里就高兴!更多时候,他像个父亲一样照顾田燕青,正所谓长兄如父,穷人家长大的孩子更懂这句话的意思!
感觉到身前的光线被人遮住了,田铁牛仰起脸,乌黑的眸子里映出一个漂亮至极的女人面庞来!
女人打扮年轻淡雅,一身红蓝相间的格子衫,中分长发披散下来,垂在两侧肩头,那张白皙细腻的脸清浅笑着,问道:“大个子,还记得我么?”
田铁牛放下泡沫饭盒,站直了身子,低头俯视着这个堪比神仙容颜的女人,粗声粗气地说道:“我记得你,你当时说要带我去参军,叫李洛阳。”
“bingo!”女人甩了个响指,很满意田铁牛的表现,她退后一步,好让田铁牛的庞大身躯能装在眸眼里,“怎么样,大个子,去不去当兵?我敢保证,你要是去当兵了,一定比现在有出息,凭你的身手,用不了几年肩上就能带星星杠杠,去不去?”
她像个魅惑轻语的妖精,柔声细语地对这个模样憨傻的魁梧汉子灌着迷魂汤,“部队里的饭菜,比你现在吃的要好吃无数倍,有菜有肉有鸡腿,只要你能吃得下,要多少有多少!”
田铁牛咧嘴一笑,“不去,得问问我弟弟意思,我没法做主!”
“你不是哥哥吗?弟弟难道不该听哥哥的么?”李洛阳睁大眼睛问道,她的漂亮并非是那种尖俏面颊的粉黛妆容,脸颊圆圆的,带点婴儿肥,那双眼睛眼角微微上翘,乌黑得像两颗黑宝石,惊奇地睁大眼睛,透着一股令人欣喜的俏皮可爱。
“我弟弟比我聪明,他拿主意一定就错不了!”田铁牛依旧是那样毫无心机地笑着,他饱满的面庞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线,可眼睑间视线陡然锋利,狠狠刺在李洛阳的脸上,沉声问道:“为何这么执着要让我去部队?”
女孩同样笑得毫无心机,“你的身体素质过硬,练过八极拳和正拳吧?后背的肌肉异常坚实,也练过铁山靠吧?要是我估计得没错,你一定被极厉害的人带入门,从小就打磨筋骨熬炼体魄,勤练不缀,单说你手上指关节上的厚皮死肉,没十五年不会有!我没见过你的身手,但我能确定,就算部队里的最精锐的特种兵,徒手搏斗也不是你的对手。我爷爷是BJ军区能稍微管上点事,我也得为他老人家着想,出去玩时发掘些人才,上一次在这里见着你时,给你留了电话号码,也没见你打过,这不又跑来看看你还在么!”
她圆圆的面庞笑容温柔,说话的声音柔柔的,像一团白细的棉花,可听在田铁牛耳中,已让他心神巨震——这女孩该有何等敏锐的目光啊,常人看他,只会赞叹一声魁梧,但不会深挖太多,没想到这女孩说话能如此一语中的,他的八极拳和正拳,他的身手,还有十六年的熬炼,几乎不差分毫。
“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就是觉得把你这样的人才埋没了太可惜,我这即是改变你的人生,也是为国家做贡献,你得好处我也能讨爷爷开心,一举两得嘛!大个子,怎么样,要不要去,难道你想一辈子在这地方当保安?”
“不行,我得听我弟弟的意思!”田铁牛闷声闷气地说道。
“哎呀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这种事怎么自己还做不了主?只要你家人同意了就行了嘛,而且参军后国家还会给你们家一大笔钱,万一服役期满不想在军队里发展,国家也是给你安排工作的,好处多多福利多多,要不要跟我走?”
“我的家人只有我弟弟,我弟弟要是让我去了我才能去!”田铁牛认了死理,任凭这叫李洛阳的姑娘说的口干舌燥也不松口。
“你弟弟你弟弟,你这哥哥真没个哥哥的样!行,你弟弟在哪里?我找他去,只要他点头愿意让你去,你就会来参军吧?”李洛阳像是看到了希望。
田铁牛抿紧嘴唇沉思了一小会,“我得确定南京再没人能伤得了他才能离开,要不然我不放心!”
“你们这呀,真分不清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了,谁在照顾谁……”李洛阳闷闷地说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能找到他?”
田铁牛居高临下,用一种与他憨厚面庞毫不相符的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姑娘,眉头微微蹙起,那股憨傻之气一扫而空,迸发出一股凌冽傲人的金刚之气,似乎在审视李洛阳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田家两兄弟都是一个妈生的,都是一个父亲教导起来,哪一个是好欺负的主?
李洛阳察觉到田铁牛目光中的异样,有些不服气,瞪圆了眼睛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两人像在赌气又像是在用目光交锋,最终还是田铁牛败下阵来——他在李洛阳的目光里没找到丝毫欺骗与谎言。
他咧嘴一笑,说道:“嘿嘿,我弟弟叫田燕青,在仙林区大学城,有个叫风尚的店,在那里就能找到他!”
“perfect!”李洛阳又甩出一个响指,笑容灿烂,“大个子你跑不了,我一定要把你带去军队!将来说不定我爷爷的BJ军区,就得靠你长脸呢!”
话罢,她便转身离去,步伐轻盈,好似流空中飞燕,柔顺的长发随着她的步伐轻盈跳动,好似一抹墨色的光晕萦绕在身后。
田铁牛嘿嘿笑了笑,轻声自语道:“燕青啊,这女娃不错,哥帮你把她送过去,拐回家给你做媳妇咋样?”
禄口国际机场。
一架纽约飞来的班机徐徐落地,涡轮引擎极速飞转时的轰鸣声压得人耳膜隆隆作响,起落架的巨大轮胎与跑道接触得那一瞬,长途飞行十几个小时的旅客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旅客们都起身拿行李准备下机,一直侧头望着舷窗的于重阳仍然坐着,看着窗外模样大变的南京,百感交集。
对他这种好胜心极强的男人来说,这次回国几乎与逃难无异——他宁愿死在美国,也不想如此灰溜溜地逃回来。
在外游子莫不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不谈青史留名扬名立万,只求一展胸中意气此生无憾。
而他,当年决意离开中国,去大洋彼岸的美国华尔街,去所有金融精英心中的圣地去一展宏图,也是在这个机场,他潇洒转身,手中握着机票与签证,摆手高声道:“不再回来了!”登上那架飞往纽约的飞机,心中竟生出一股庆幸,仿佛他登上的是救世的诺亚方舟,而身后已是洪水滔天。
他背弃了大学四年的同学朋友,抛弃了父母为他规划好的锦绣前程,甚至抛弃了挚爱至深的姑娘,毅然决然不回头。他不敢回头,因为一回头,就看到他们之间隔着她的眼泪。
时常想着,这些留在国内的同学朋友,听闻他在美国的成就时,是否会涌起一种混杂着嫉妒,羡慕,自豪地情绪?然而并非他心中这般所想,反倒是在美国艰难挣扎的他,听闻国内一个个耀眼得令人烁目的巨型企业拔地而起,而执掌如此巨大的民营企业航母的,恰恰是当年他背弃的挚友和挚爱。
艰难打拼十几年,他依旧只是个穿着精致西装打着领带的金融精英——在华尔街,穿西装正装光鲜亮丽的都是给人打工的,只有真正的金融巨鳄寡头才能穿着休闲装运动鞋来去出入。资本主义自由市场远比想象中的残酷,就像一架庞大的机器,一颗螺丝钉钉死在这里就算命数已定,不可轻易抽身,亦不可将自己高估作那机器最关键的部件。
直到最近渐渐涌现的金融次贷危机,尽管结症还没整体爆发,但第一批受到殃及的投资公司已然倒下,他所在的公司就没能幸免,瞅到端倪的金融寡头们纷纷采取措施,或裁员,或打包出售呆账坏账烂账,或卖进长期走势稳定的证券,结束短期风投的短线操作……这些都不是他能操心的,他只是个被裁掉的中国面孔而已,兴许正因为他是黄种人,才成为了第一批被裁掉的职员。
但他依旧有最敏锐的金融嗅觉,不管华尔街的金融巨鳄们如何断臂自保割肉求存,这场因为大笔次级抵押贷款引发的金融危机都无法平息,甚至会愈演愈烈,最迟一年,便会酝酿成一场金融海啸席卷全球,资本主义市场将被横扫,而以实业生产型企业为主的中国则是抵御金融危机能力最强的市场,此时回国,他有把握做那力挽狂澜定八荒的人物。
之前他特意写了一份预言金融危机的报告,投给几家国际型金融公司,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最后打电话问了一番,有的直言他是个危机主义者,也有人看了他的报告,说了一个‘rubbish’,垃圾。
自此,他彻底心灰意冷,决意离开美国,回到他抛弃了十四年,被他看作是洪水滔天毫无希望的中国。
哪怕忍受同学的奚落嘲讽也没关系,哪怕被她记恨被她怨恨也没关系,就怕她不怨也不恨,已将他视若无物毫不重要。
于重阳站起身,他的行李很少,简单的一个双肩包,手中一个拉杆箱,再无其他,孑然一身回国,正如当年只身一人闯荡。
走出机舱,深吸一口阔别十四年的南京的空气,好让这气息灌盈肺腑。他一眼便看到了等候在车前的挚友,当年他傲然离去,那叫杨云昊的挚友一无所有,如今他一无所有,杨云昊已是名震江浙的景帝。
落差太大,大到自尊心和好胜心都无比要强的他鼻翼酸楚。
他仰起头,看着南京的蓝天白云,轻声呢喃:“南京,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