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王家沟子最早一批离开秦岭大山外出淘金的村民,王有才自认为在偌大的南京城算是混出了门道。前前后后他带五六个王家沟子的年轻人来南京,不说混的出人头地,总算是在这每年为中国生产总值贡献七八千亿人民币的大城市里站住了脚。能吃饱穿暖,扣去必须给家里寄回的钱,还能余下一小部分供他们抽五块钱一包的绿南京,攒上两三个月也能站在旖旎的粉红发廊前咬咬牙进去满足一番。
王有才干的是工地搬砖和水泥上脚手架的行当,没文化,没技术,但有体力,劳务市场最多的就是他这样空有一副身板的廉价劳动力。起初工作不稳定,有一天没一天,后来跟一支建筑队签了合同,生活这才有了着落。他给王家沟子里的年轻人介绍工作,大多也逃不了脏累差的环境。
田燕青太过白净,丢在建筑队上纯粹碍眼碍事,不说扛脚手架绑钢筋这类稍微带点技术的活儿,就是一包水泥他也不一定能扛动。毕竟是王家沟子里学历最高的‘高材生’,耍了十几年笔杆子看了一大箱子书,身架远不如靠农活打磨出来的村民。王有才最后给他安排了两份事,一份白天在一家小饭馆做服务生,另一份是晚上在个废品收购站帮个老头儿看门面,都挺轻松,就是事儿多又杂,跑前跑后忙的像个陀螺。
田铁牛的身体不用说,那逼近两米的巨大身架站在那里便像那自洪武年间筑成屹立六百余年不倒的南京城墙,手臂粗壮像秦岭山里长了几十年的老树,两腿肌肉线条流畅利落,这身板丢去搬砖太过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也算他有门道,最后给田铁牛安排在一家南京数一数二的酒店做门迎保安。
酒店给发了一套保安制服,带上锅盖帽,腰束武装带,再插一根警棍,嘿,这沟子里被笑话了二十年傻子的大个儿还真就有模有样起来。当时保安主管上下打量着田铁牛,说了句:“这大个子威武,光往那儿一站就没人敢闹事!”
田铁牛回应他的自然是标志性的傻笑。
主管撅了撅嘴,不满道:“不准笑,表情凶一些,严肃些!”
这傻大个当真不笑,粗短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嘴唇抿紧,像对上了山里的大畜生。
主管一拍手,眉开眼笑:“这不是很上道嘛,就这表情,要杀人一样!”
杀人?田铁牛没杀过,就算王家沟子再偏僻再没文化,但国家依法治国的大方针还是渗透了进来,杀人犯法杀人偿命这道理他懂。
可是他真的亲自杀过秦岭山里最凶猛的黑熊野猪,站起来一人高的熊瞎子,五百斤重单单獠牙就凸出半尺的野猪,他都亲自搏杀过。没有什么繁复的招式过程,就一人一刀,拼蛮力比灵巧,刀刃野兽。以前经常他和燕青兄弟两进山打猎,很少空手而归,毕竟打猎也是王家沟子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他歪着头想着他能杀野猪和熊瞎子,人总比不过大山里的野兽吧?
自此,田家两兄弟算是在南京站住了脚。
第一个月结束,两兄弟赚的钱加起来差不多有四千块,扣掉老乡借给他们的路费还有上个月买饭买生活必需品要还的钱,他们还能落下三千多块。
当喜滋滋的田燕青弟将一叠子粉红色的钞票翻来覆去的看时,老乡王有才撇撇嘴,不屑的说道:“出息,见钱眼开的穷酸样!”
田燕青忍不住想提那晚上为了讨五毛钱被出租车司机一脚踹下车的事顶回去,想想又算了,难得老乡在他们面前极力维持体面,这么揭人痛楚不好。就像他爹死了的那几天,沟子里的老少爷们看他们兄弟两的眼神中多少也有了点友善和同情。
“巷子走到头,拐弯就有家银行,办张卡把钱存进去,少玩,多存。以后身子勤快些,眼睛放亮点,多做,少说,给你们那死了都没合上眼的爹争口气!”
田燕青伸手将那一沓钞票像翻书般翻得哗啦啦响,嬉皮笑脸道:“叔,银行不就是把钱给他们,他们给你张卡?我咋觉得那么不踏实呢,还是把钱留着好了,这么看在眼里攥在手里,心里舒坦!”
小民心态,刁民思想,是王家沟子里长出来的种。
起初王有才也不愿意把钱存进银行,那么厚一叠子钞票就换一张连半个巴掌大都没有的卡,要是银行卷了钱跑了他找谁哭去?他就是觉得钱放自个兜里鼓鼓囊囊的那才舒坦,就跟以前镇政府时常派人来沟子里搞宣传,说什么‘科技富农,知识就是力量’,说的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村民不吃这一套,直到后来王麻子给他爹买了台拖拉机,耕地当真快了很多,比人耕的还细,村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高科技!
穷了一辈子的村民背井离乡在外谋生,容不得自己吃半分亏,却又是这座城里最能容忍最能吃亏吃苦的一类人,竭尽全力想往上爬,却又能安于现状对目前的生活心满意足。
王有才躺在破旧的床上,一台摇头扇支呀呀对着他吹,他双手枕在头下,顶着水泥斑驳的屋顶,说道:“燕青啊,你念过几年书,有文化,脑子聪明,这是你跟我们比最大的优势。叔给你找的活儿只是为了让你现在能吃上饭不至于饿到,你得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叔在城里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听得耳朵里都出了茧子!你听到没?”
田燕青盘腿坐在对面靠墙的床上,将那一叠子钱塞进一只满是补丁的袜子里,再放在枕头下,小心翼翼确保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才心满意足抬起头,伸手抠了抠脚趾头缝,眉开眼笑道:“听见了!”
他听出老乡这一番话是掏心窝子为他好,心里温暖了些。
以前在沟子里时,村民隔三差五就骂架打架,甚至会抄起家伙上演大规模械斗,大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架势。可出了沟子到了外面,又自然而然抱成了一团,多少都会相互帮扶一把。
外来务工的农民大多都是如此,地域划分分明,老乡抱团,人多力量大在这陌生的城市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来南京的第一个月就这么结束了,田燕青扑通一声躺下来,脑袋感受到枕头下叠放整齐的钞票棱角,这感觉真他娘的舒服。他不知道有钱人是不是卷根旱烟都是用钞票卷,现在他只想守着自个赚的血汗钱不离开。
支呀呀的摇头扇突然不摇头了,布满灰尘的扇叶慢慢停下来,八月南京酷暑难耐,无福享受空调的民工大多只能一遍一遍往身上淋水再吹风扇感受些许凉意,没了风扇和抢了他们钱一样憋屈难受。
“我日,停电了?”老乡从床上跳下来,探出头向外看去。
只听到田铁牛的声音像滚滚闷雷从窗外隆隆传来,透着一股令人抓狂的乐呵劲:“叔,电线杆子让俺给靠断了咋办?”
王有才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抽着,额角一根血管突突跳动,干瘦的身子憋了扯足了嗓子怒吼道:“****你大爷,赶紧跑啊,一根电线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他转过头,伸手抹了把脸,正看到笑得捂着肚子简直停不下来的田燕青,怒火中烧,“笑,笑死你算球子了!”
田燕青拼命忍住笑意,暗暗想道:“铁牛好样的,在山里撞断了树,在城里撞断了电线杆,又不是自个家的,可劲撞,把这座城撞塌了也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