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家沟子活了整整二十载的田燕青在来南京以前,见过最先进的机械化设备是沟子里的那台轰隆隆震天响的拖拉机,那是村头王二麻子在外面打工六年给他爹买的。当满脸麻子的王二麻子开着拉轰的拖拉机回沟子时,半个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迎接,王二麻子也乐的合不拢嘴,他妈还特意撕了一绺红绸子缠在拖拉机的后视镜上,透着一股子喜庆,和给她儿子娶了个媳妇儿一样。王二麻子他爹咧着一嘴腥黄牙齿,站在拖拉机上高高在上喜笑颜开,让他儿子开着这大家伙绕着村子转了两圈。
那时他也没见过这么牛逼哄哄的铁家伙,闲的没事就溜达到王二麻子家门口,围着拖拉机瞪圆了眼的看,还伸手摸了摸那崭新的红油漆机盖,指甲一敲,声音清脆的紧。尤其是拖拉机的后轱辘,那么大一轮胎,和他个头都差不多,抬脚就踹了两下,比山里的畜生都结实。就在他想爬上拖拉机和王二麻子那样坐上面感受感受时,王麻子家的狗突然吠了起来,五十好几的王麻子他爹抄起门后面的铁锨就冲出来,还不忘松开狗链子,结果被那条畜生追了半个村,最后还被撵得上了树。
往事不堪回首啊,****仙人板板的的不堪回首。
坐在出租车里的田燕青不由得感慨了一句,也亏得他拼死拼活念到了高中毕业,能蹦出个不堪回首来。
当年他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山下一个镇子,每逢一号五号时镇上有集会,偶尔下山买点必用品。后来在镇子里读初中高中,也算摸熟了那叼根烟便能骑着自行车从东头骑到西头烟还剩半截的小镇,回沟子里还能吹上牛。
之后便是几天前和这王姓老乡从镇上做大客车到县里,买了三张火车票,那时候觉得这县里比沟子镇子可要美多了。后来手里捏着粉红色的火车票上了火车,他不信就这么轻薄一张纸能带他到更繁华的地方去?
现在他信了。
夜晚的南京极致绚烂,宽阔的马路边路灯璀璨,两边的高楼大厦铺展开来,霓虹灯勾勒出楼宇的轮廓,天边一轮月亮皎洁正好。比起王家沟子天黑就各回各家各上各炕,南京简直颠覆了他对黑夜的认知。从没想过大半夜还有这么多人不睡觉,路上还有这么多车,有那么多色彩变幻的灯将这座城点缀得犹如白昼,甚至比白天更多了一分华丽瑰美。
他出神的盯着车窗外变幻的风景,各种店面街景从眼前一闪而过,拼命记住这只给他留下一瞬印象的风情,等闲了一定找个机会回头好好看看。
只是他的心情慢慢又晦暗起来——出租车左拐右窜开进了一条破败的小巷子,两边的高楼大厦也变成了矮小的砖瓦房,借着朦胧的月光,能看到歪斜的电线杆支起了凌乱的电线,地上一只黄毛狗正抬起腿对着电线杆子撒尿。
“到了,五十九块五。”死人一样沉默的司机干巴巴的说道。
老乡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沓子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看起来挺厚实,不过都是零钱,最大面值也不过是张二十块的。他满脸堆笑的将钱递给司机,拼命想装出一股挥金如土的潇洒感来,可又坐在副驾驶上如坐针毡腰板挺直了等着给他找那五毛钱,候了半天司机还没有找钱的意思,挤出笑脸问道:“您是不是还没找钱?”
司机转过脸,下巴粗硬的胡茬子一脸铁青,冷冷的问:“要找钱?五毛还要?”
“对么,咱城里人赚钱都不容易是不——哎呦——”
老乡干瘦的身子像被弹射出来般向车外飞去,司机常年踩油门刹车的脚力道十足,像一截撞城锤般踹在他胸口,抬腿踹人再收腿,动如脱兔静如处子一气呵成。还不等可怜老乡站起来,出租车便掉了个头一脚油门到底扬长而去。
“****你全家——”老乡气急败坏爬起来,信手抄起地上半块砖头朝空无一人的小巷子丢去。
田燕青心里一阵暗爽,在王家沟子这种事情多的去了,沟子里时不时就有顶牛打架的,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大多雷声大雨点小,顶多落个青一块紫一块。只有和别的村子打架时,几十号上百号老爷们抄着铁楸铁锨斧头扁担聚一起干的热火朝天,那才叫酣畅淋漓,透着一股子SX匪帮的狠辣劲。
可他又觉得有些悲凉,这老乡一路卑颜屈膝笑脸谄媚,无非是想讨个尊重不被看轻,可收获的依旧是不把他当人看的重重一脚,就像对待玷污了这座城市风景的垃圾一般。虽然王家沟子里向来缺少‘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携手共进,创造和谐社会’这样的标语,可‘抬手不打笑脸人’这样的道理就是王麻子家的狗都知道,就那次被那条黄狗撵到树上后,他见了那狗就挤个笑脸,那畜生就再不冲他呲牙咧嘴。
毕竟是乡里耕锄耙耧十几年练出来的地球修理者,老乡虽然干瘦可身子结实,这一脚并没有踢出个好歹,拍拍屁股上的土就跟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一言不发走在前面。
田燕青兄弟两紧跟在后,借着昏暗的小路灯仔细打量着巷子,与在出租车里看到的城市景致截然不同。
他猛一回神,突然觉得这座繁华到让他觉得无所适从的城市还是有让他能亲近起来的地方,就比如这条巷子两边门面简陋的小饭馆,收旧冰箱旧洗衣机废纸废书的收购店,修自行车修电瓶的修理店,还有玻璃上透出的粉红色令人觉得朦胧旖旎的小美发店,巷子两边淌着污水,腥臭的味道窜进鼻孔——这才是熟悉的风景熟悉的味道。
再一回想刚下火车时看到的那座直插云霄的楼宇,仿佛从梦境回到现实,令他不由得质疑起刚才看到的繁华究竟是不是海市蜃楼。
他读过书,知道‘海市蜃楼’这个词的意思带着多么浓烈的戏谑与嘲讽。
好不容易才摸黑找到老乡的住处,三个在火车上蹲了十几个小时一路颠簸的大男人也不管是床是地,信手将自个往那儿一扔,便沉沉的睡去。
将六朝风流事化作滚滚长江水东流而去的南京,并没有因为三个背井离乡的可怜鬼一头扎进来而有所改变,甚至他们一人抱起一块石头扑通扑通跳进长江中以死明志,这座城市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干瘦的王姓老乡大名王有才,他家和田燕青家是对门,家里有老父老母和媳妇儿子,典型的家庭栋梁全家希望。他老父亲母亲人很好,是沟子里为数不多的愿意在燕青他爹死后忙帮抬埋挖坟的人,所以一向以驴脾气著称于王家沟子内外的燕青对这个张口老子闭口犊子的老乡容忍有加,若是换了沟子里别人敢当着田家两兄弟这么出言不逊,保准了要被这两狗犊子阴一把。
田铁牛身体结实,人如其名,往那儿一站便有一股彪炳气势,若不是那一脸憨傻笑容坏事,大有妖魔鬼怪不得近身的金刚罗汉气。早上一醒来,他便憨傻的对忙着洗漱的老乡王有才喊到:“叔——这墙结实不?”说着便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往墙上甩,只糊了一层水泥的砖墙整体都在微微晃动。
嘴里含着牙膏泡沫的王有才一瞪眼,含混不清的说道:“不准拿你那牛劲撞墙,撞坏了赔不起!”
王家沟子里的人都知道田铁牛从五岁时候起,就开始用肩膀和后背撞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论刮风下雨下雪从不间断。随着他年龄和身架的增长,所撞的树也从杯口粗变成碗口粗,一颗树撞到啥程度为止?撞断为止!
去年,也就是田铁牛二十四岁那年,终于将后山一棵长了快五十年的老槐树撞折,当这个****上身的可怕汉子拖着那半截老槐走出山时,浑身都像缭绕着一股滔天魔焰,以往那些嘲笑铁牛傻兮兮的村里人都或多或少闪开了些,生怕这个一脸憨笑的家伙抄起手里的老槐将他们横扫千军了去。
有人问过田铁牛,为啥天天撞树,这傻子便挠挠头,憨笑道:“爹让撞的!”
沟子里人便释然了——那当年文革下乡来的知识分子果真脑子不正常,就干不出一件人事。
直到那棵小儿环抱粗的老槐轰然倒下时,王家沟子里的人看田铁牛的眼神多少便有了点敬畏。而那个戴着厚重眼镜,还不到五十岁便苍老的厉害的文青看这个并不是亲生的儿子时,眼神泛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像看到了一件绝世大杀器横空出世,常年抿紧的嘴唇终于勾出了一分得意来。
田铁牛站起身,头得低下来才刚好不撞上房顶,他顺着窗外看去,说道:“这里也没有树能让俺撞的!”
“撞电线杆子去——”王有才不耐烦甩下一句。他将一件沾满尘土泥点的工作服套在背心上,抱着一顶头盔,站在门口道:“你两呆这里等着,老子得上工搬砖去,晌午回来就给你们找活做!”
他将头盔扣在脑瓜上,站在门外,伸手一指门槛,怒声道:“不准走出这道线!”他手指虚划一道,活像用金箍棒在地上画了个圈就将妖魔鬼怪困住的孙猴子。
哐啷一声,老乡将门一甩离开了,留下田家兄弟两,阴暗破小的出租屋内因为一个王铁牛的存在更显狭小。
清晨的阳光并不灼热,透过没有玻璃只有几根钢筋的窗子斜斜照射进来,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块四方形的光斑——活像关押囚徒的监狱。
田铁牛伸手握住钢筋,拼命将头往外凑,想看看这座陌生的城市,他嘶哑的说道:“我想出去瞧瞧……待这里,憋得慌!”
燕青蹲坐下来,脊背靠着墙壁,并不舒服,脊柱骨顶的疼,他懒得换姿势,像个暮气沉沉的老头。
他仰起头看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略显病态的面庞苍白得几欲透明,这笑容比仲夏的阳光还要干净明晰。
“放心,记得昨晚看到比山还高的楼?迟早有一天我要带你到那上面去,把这座城踩在脚下。”
这个年轻人笑起来时,眉眼就弯成了一道线,眼角斜斜向上飞扬起来,活像只狡黠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