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听左席不远的康熙爷道:“老佟,你带着你的闺女又跑哪里去了?朕的宴会,你就没安安分分地坐得住过!”
阿玛笑道:“芷儿怕热,我陪她去透透气罢了。再说,皇上的宴会,哪有一次无趣的?”
康熙爷皱皱眉,笑着斜了阿玛一眼,好似想起了什么,随后叹道:“算起来,可有两年没见过如儿了,不知她过得怎样。朕这两天老是梦到她。”
我听到提起十格格,忙回道:“回皇上,芷洛和十格格一直有书信往来,听如儿说她早已适应了边塞的生活,身子骨也日渐硬朗。”
康熙爷沉吟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该来凑凑热闹才是,科尔沁也不远。”他挥挥手道:“梁甫才,明儿遣人去接十格格,也让那多尔济跟着过来见见朕。”
次日,我跟着梁总管,带着几十个侍卫一同赶往科尔沁部。十格格呵,出嫁时她脸上的苍白,如今早该被这草原上的风鼓成了淡淡红晕吧。因为即使她不说,我也能从封封来信的字里行间中看出,她身边的蒙古勇士多尔济把她视若珍宝。
拥着这样的幸福,她如今会是怎样的神采奕奕,我实在是等不及见到,再加上阿玛也极力赞成,我便简单收拾,随着人们出发了。
黄昏时分,我们赶到了科尔沁,寻着多尔济的属地,没有看到有人前来接洽,却见人人都是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梁甫才上前拦住了一个卫士模样的人询问,待回来时,也是眉头紧锁:
“原来和硕公主染恙在床,咱们快去大帐。”我跟着人就跑向西边的帐篷。门帘紧紧合着,似乎关着什么阴郁之气。我的心不断地向下沉去。
忽然,门帘一掀,一个男人闪出帐来,我认得出来,是多尔济。只是他面色憔悴,嘴唇干裂,脸上颇有愁容,却仍是微笑迎上来。
梁甫才道:“见过驸马爷。奴才奉了万岁爷之命,想接公主去乌镶台一聚……”多尔济沉声道:“恐怕暂时不能了,公主她……半月前发了旧病,如今一日重似一日……”
他没说下去,我却再忍不住,上前略一行礼便冲进了帐子。
塌上的人静静地躺着,我悄悄地挪上前去,看到了十格格的脸。她沉沉地睡着,或许是之前有人讲了笑话给她听,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整张面庞那么宁静而又安详,一恍惚间,我几乎忽略了它的极度苍白和消瘦,只知道眼前这仍是那个洒脱、率性而重情的女孩。
我缓缓蹲下,轻握住她的手,虽是瘦骨嶙峋却还是热乎乎的,我回头一望,只见多尔济正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十格格。他拍拍我的肩,轻声道:“她刚睡着。”我点点头,转身随他出了帐子。
他踱出帐子,勉强笑道:“芷洛格格,我没把她照顾好。只盼你狠狠地骂我。”
我摇摇头,道:“骂你作甚?快告诉我,如儿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好好的?”
多尔济低低一叹,道:“两年了,我看着她越来越有生气,越来越安好,我也以为她会一直好好的……可是一个月前,她随我去打猎,自打回来后便又染了风寒。本以为细加调理,便会康复,谁知前几日竟又加重起来……”
我咬咬嘴唇,道:“大夫怎么说?”
多尔济不语,只是转过了身。我心知无望,张口却无言。
旁边的梁甫才忽道:“奴才这就回乌镶台去找胡太医来。”多尔济只摆了摆手。
一个侍女跑过来回道:“驸马爷,公主醒了。”多尔济一听,举步便向帐内迈去。我慌忙跟上。
十格格拉着他的手侧过身来,冲我呵呵笑道:“十三嫂,快过来让我看看!”我讪讪一笑,上前伏在她身畔。十格格摸摸我的脸,皱眉道:“你可瘦多了,十三哥该打!”
我勉强道:“瘦了才好看嘛。”多尔济在旁边笑道:“如儿,那我是不是更该打?”十格格抬头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又仔细地看了看我,而后闭上了眼。
多尔济轻轻拍着她的背,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多尔济在小心地试着她额上的温度,我悄然地起身——这空间和时间,都该是留给他们的。
一夜无眠。我睁大了眼睛,不住地想十格格的一切。她最喜爱红色的衣裳,她只喜欢宽阔的地方,她说过这塞外永远有我的帐篷,分别时她的眼泪湿透了我半个肩膀……
第二天天刚亮,我便向大帐赶去,在门口却恰好碰见了胡太医,后面还跟着八阿哥,二人都是神情凝重。看来梁甫才到底是派了人回去通报,事关十格格,这个责任他是担不起的。
我紧紧地盯着胡太医,他并不看我,只低头沉声道:“老夫无能为力,这便回去领罪。”说罢缓缓走开。
我一阵晕眩,就地便蹲在了地上,心里突突直跳,意识有一瞬间缺失。
八阿哥几乎立刻就把我钳了起来——我第一次知道他也会有这么大的劲儿。他却只淡淡地道:“你总得比病人坚强吧。”接着便转身走远。
我强忍下心中的痉挛,暗自咬了咬牙,掀开门帘进了帐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多尔济一样,几乎长在了十格格的帐子里。她睡的时候,我们静静地等她醒来;她醒的时候,我们陪她享受真正的开怀一刻。虽然她每天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但是只要有片刻的清醒,她只是和我们轻轻地说笑,丝毫不减兴致。
我慢慢的冷静下来,只是每个晚上都暗自祈祷那一天晚些来,再晚些来。
可是,就像阿玛说的,自然不仅无情,而且可怕。
五天之后。近正午时,十格格又一次慢慢醒过来,面色微红,眼神清明,精神明显好过已往——当时我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只是觉得欣慰而振奋。
她捏捏我的脸,轻轻道:“都没有二两肉,小心十三哥不要你。”我笑道:“那正好,我正愁着没地方打发他哩!”
十格格哼声撇撇嘴,忽地想到什么,向着多尔济问道:“十三哥送咱们那只风筝可还在?”多尔济笑道:“你的嫁妆,怎么能不在?”说着叫了侍女取了那只美人风筝过来,交给了十格格。她轻轻抚着风筝,吐出几个字:“怪想见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我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不禁心中一颤,几乎要流下泪来,第一次有些不好的预感。
可她随即抬起头来,微笑道:“多尔济,洛洛,外面天儿怎么样,咱们去放风筝,如何?”我一愣,刚要劝阻她,多尔济却已简短地开了口:“走吧!”
不高不低的小山坡上。午后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向每一个人。
十格格满足地蜷在毛毯里,轻轻倚住身后的多尔济,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风筝。我把手中的线轴交在她手里,笑道:“如儿,你可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放风筝,就飞得这么高。我可要佩服我自己了。”
因为这是我为你放的。这是我当时没说出口的话,但她轻轻地笑了,我知道她懂。
她更深地向后靠了靠,轻笑道:“多尔济,我早说过筝儿是个好名字。”多尔济伸手揽住她,重重点头:“当然。等我们有了孩子,就叫她筝儿。”
十格格道:“可惜今生,怕是不能了。如果人有来世,我还等着你们,你们——也别忘了我。”她看看我,又抬起手抚着多尔济的脸。
多尔济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人有来世,我只愿它是今生的重复。”
十格格忽地抬头看向天空,阳光正刺向眼底,可她并不躲避,只是直视着越飞越高的风筝,静静地,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划落。她缓缓地合上了眼。
我猛地转过身去,狠狠地咬住了牙关,撒腿就跑,身心都几乎是麻木的,只是跑,只是机械地流泪。不知跑过了几个山坡,不知跑了多久哭了多久,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远处,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正缓缓飞去,再无羁绊,再无束缚,只是向着那遥不可及的蓝天白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黑点儿。我忽地一个激灵,抱紧了双臂低下头来——十格格,她终究还是走了。该走的时候,谁又能不走呢?
深夜。
营帐边仍是灯火通明,人们恐怕都在忙着十格格的后事。多尔济是个好样的。我能看出他的悲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但是他的行动比任何人都更冷静。他只是硬生生地咬牙坚持着,协同八阿哥打点一切。而我却不行,我只想远远地逃开。
夜幕缀满了星,今晚的夜色比任何一天都要美好。但我想的只是,白天的那只风筝,如今飘到了哪里?这天上的繁星中,究竟会不会有一颗,是她幻化而成呢?如果是,那么就对我眨眨眼吧!
可是未等我看清,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闭上眼,忽然想起了那首歌,我轻轻地哼了起来: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
路太长追不回原谅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
无法释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越圆满越觉得孤单
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
路太长怎么补偿
想隐藏却在生长
朦胧中有人轻柔地拭去了我脸上的泪水,我怯怯地睁开眼,碰到的是两颗星星——不,是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定定地看着我。
我全身松懈,猛地扑上去搂住他的腰:“十三!十三……十三……”再说不出其它话来。可那人只是安静地任我抱着,不发一言。终于,他轻轻地推开了我,扶着我的肩,星星不见了,被重重的雾气围住——我手足僵硬地看着来人,这是八阿哥!
“真可惜,是我。”他耸了耸肩。
我扯出一个想必难看至极的笑容,讪讪地道:“瞎说什么。”他仰身躺在草地上,懒懒地道:“不想笑就别笑,没人要看。”
我黯然道:“我的确笑不出,此刻我只想大哭一场。”八阿哥沉默半响,方缓缓道:“洛洛,你的感情太多了,分的人也太多了,你不累么?”我侧头看向他静若潭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问道:
“那你呢?难道你就轻松得狠?”
他不答,只淡淡地道:“你可知道,你信任的人越多,你喜爱的人越多,能让你伤心流泪的人也越多。你长大些就会明白,隐藏自己才能避免伤害。”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原来没有一个人,值得你真心面对。”
他轻轻地笑了:“当然有。听我讲讲她的故事?”他拍拍身边的位置。
我点点头,却只是挪开些距离,也躺在地上,抬头看向夜空繁星,听他轻声慢语,讲述他额娘的故事。那个最难熬的晚上,终于就这样艰难的过去。
而之后的日子呢?该如何往下走?
还好我不用自己想。自从回到了乌镶台驻地,我就病了——有人说是传染所致,有人说是夜风伤寒,还有人说是抑郁成疾——我也不管是怎样,只是每天晕乎乎地吃成堆的药,之后昏昏沉沉地睡去……可是,有些寂静无声的夜里,还是不得不醒来,之后,一些让人为之心绞的脸庞,就会像身上隐隐作痛的伤疤一样,不断提醒着我,让我生生地睁着双眼,直到天明。
而外面的世界,所有的人,都离我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