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洛篇
“……我在他怀里哭到了脱力,其实也没什么好哭的,就是这几日一直有东西闷在心里,现在终于发泄了出来。他静静抱着我,耐心等我哭完,就来了那么一句‘真的在这儿站了一晚上?’亲爱的,我当时想晕死的心都有了,你是没看见某人眼睛里想装做关心但明显是得意的表情。……”
“……早上是我先醒来,看到他睡在我身边,第一反应居然是赶紧把眼睛闭上。不是害羞,是我突然发现自己要面对好多事情。也算嫁了人这么多年,在心里却从未感到有过丈夫。知道自己老公是未来的雍正,却从未细想过将来会怎样,只觉得他当他的皇帝,我过我的日子。雍王府住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挺陌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属于这里,心理上永远有一层本能的抗拒。听府里的事就好像听八卦新闻一样,什么爷喜欢谁了,爷讨厌谁了,我没有往心里去过……但是现在,如果我走出去,大概看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一样,和她们的关系也不一样了。
当时我闭着眼睛想了很久,爱他吗?不知道,但他真得慢慢走进我的生活、我的心,和以往的感觉都不同,没有特别强烈的心动,可就是不想失去。可我和他之间大概会有很多问题,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乎我和十四的事,不喜欢他天天谋算的东西,对他的妻子儿女们也不知该如何接受。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他轻轻叫了一声衡儿,然后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又摸了摸我的脸。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特别舒服和踏实的感觉,知道他还在看我,就没敢睁开眼睛,因为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但心里做了个决定:我想走进这个男人的生活。也许有很多需要克服的困难,也许会有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妥协,但我不想因为这些就放弃尝试。亲爱的,不是我危言耸听,我都预感到自己会找你哭诉了,这样一个男人啊。不过,我偏要这么选择,怎样?……”
“……我叙述得够详细了吧,主要是怕回来再告诉你你会直接砸死我。怎么样了你?和那两位都号称要娶你的爷一起出塞,很刺激?我还真不敢想你回来会怎么样,是不是像我一样换了一番天地?对了,你想不想听我都要提,那天在马场碰到十三了,他最近几乎**都去,不到天黑不回去。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特难受,你,真的不心疼?我懒得管你们了,自己看着办吧。
PS.看在你现在应该也挺烦的分上,我就自我牺牲一下吧。那天过后,据说雍王府里都在传,某福晋因为爷没去看她,气疯了……轻点乐孩子,别岔气。”
……
我不自禁地微笑着,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皱紧眉头使劲的想象,一个最顽固的女人首次温柔似水地梨花带雨地娇羞无限地欲语还休地靠在一个最冷硬的男人身上——还真是非同凡响的搭调!不过,我知道,叶子不会“欲语还休”,她只会直截了当,她会毫不犹疑,只为遵从自己的心。她说她不知道是不是爱上了四阿哥,但我却能猜到,那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爱,因为细水长流所以沁人心脾。
很久以前,曾经和叶子讨论过,爱情到底是一种感觉还是一种习惯?到底是轰轰烈烈的一见钟情更灼人,还是彼此相知的日久生情更袭人?当时我们不知道。此时,她或许明白。
如果现在我在她的身边,该有多好呵——我会,狠狠地调侃她,才不管她今后有谁在背后撑腰,谁叫她竟然私自就……就……唉,也罢,没准儿弘历的干娘我就此有了希望呢。
想到这儿,我抿着嘴一抬眼,却见阿玛正笑盈盈地瞧着我。我不禁问:“阿玛你有什么喜事不成?”他笑道:“咱们的芷儿笑了,算不算喜事?”
我一怔,道:“往**也是这般笑。”
阿玛摇头道:“不然。两个月了,这是你首次开怀,为父知道。”我咬咬嘴唇,不答他,只想下了塌去给叶子回信。奂儿忙上前了一步道:“主子!您现在的身子,好生将养才是。”说着将我按了回去,仍是掖上了毯子。
阿玛缓缓踱了开去,我也突然又是全身无力,只能慢慢地闭上眼睛。
是啊,两个月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它可以让一些人彼此相爱,让一些人永远分开;让一些人来了又去,让一些人去了又来……它会让某些情绪静静地沉淀,比如不眠的夜里越来越清晰的思念,比如刺目的阳光下无所遁形的悲哀。
两个月前——
塞外夏夜里郁蓝的天空,燃烧正旺的篝火四溅的火星,跳舞的草原汉子胸前的羊角,不停举起放下又再斟满的酒碗;围在火旁放声而歌的姑娘,蒙古王爷大笑时会颤动的胡子……
一切都真实得触手可及,而我,却依稀在这真实以外。喧闹已极的夜宴,在某一瞬间却寂静无声。
在想他么?还是在气他?我分不清楚。只是不断地想起他的眼神。他冷笑时,眼角是深深的落寞;他冷言冷语时,眼梢带着自嘲;他排开众人摇醒我时,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心急火燎的注视,可下一刻,他却已是满不在乎的转身离去……我一直责怪他只知道给我他想要给的,却不能给我我想要的,而我又何曾真正的走近他?多日来的冷静,让我慢慢知道,越爱笑的人,越爱假装坚强。他既是那种有着天底下最灿烂的笑容的男人,那么在他心里,必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隐忍。他的豁达可以让他忘记他的失意,但他的尊严却由不得他忘……
忽地,歌停笑住,羊角不再晃动,手放下了酒碗向另一只靠拢。我省悟过来,忙也随着众人鼓起掌来——真实的世界总是会及时将我拉回来,还好。
身边的阿玛笑道:“又来了。”我抬头一望,果然见几位大臣已经起身向上座的康熙爷和几位蒙古王走去。收回目光,却不由一愣,只见太子爷坐在康熙爷下首,正懒懒地拦住一个蒙古族的侍女,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侍女兀自低着头陪笑退下。太子爷扯嘴一笑,眼睛好巧不巧的向我这边一扫,正对上我的冷眼,他轻佻地挑挑眉,便转开头去。
我叹口气,再一次确定——虽然我早已知道——他终于变成了那位真正的“名垂千古”的太子爷。而他左席的八阿哥,自斟自酌,似乎抬眼冲我一笑,但我到底看不清他的脸。
篝火烤得人全身发热,我悄悄地起身离席向远处走去。
今天是个没有星星的晚上,隐约可见的是层层密云,远远眺望,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天空,便是草原,除此再无他物,而人的一切,和这天地相比,都变得微不足道。这种苍茫变幻之感,是在宫中、在现代都感受不到的。
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一惊,回头望去,却见是阿玛。他为我披上一件外袍,道:“夜里可凉得紧。”
我笑了笑,道:“您也厌了这一茬一茬的宴会了吧。”他点头道:“到底是这里风光无限。”随即也是目注远方。好一会儿,阿玛缓缓开口道:“芷儿,你看这天地。”
我迷惑地瞅瞅他。他续道:“你看这天地,你可以想象得到有一天它会消失无踪么?不会。自然可说是恒久不变的,不朽的,只因它无情。而人,懂得礼义廉耻,有爱憎羞恶之心,所以走的是生老病死的路子,无法长存。”
我想了想,只觉似懂非懂:“莫非人若抛却了私情,便会真的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了不成?”
他哈哈一笑,露出了牙齿:“天下哪有什么神仙?芷儿啊芷儿,你还是个嫩丫头!”我噘撅嘴,道:“我还不是被您给绕的?”想当年咱是多么标准的唯物主义盲目支持者、辩证法积极使用者和无神论坚决拥护者。
阿玛道:“其实生、老、病、死,也都是自然的法理。人莫想逃过,也不必太执著,但如若能够抛却私情,虽不可如山水般长存,却到底会慢慢失去自己而离自然之道近了一步。”
我茫茫然地问:“阿玛您要出外游历,就是为此吧!”阿玛点点头,笑道:“只是我还没走,便险些犯下大错——人心有牵挂,便无法寻求自由。”
我愣了愣,忽地有些了悟,之后便是感动:阿玛已经知道我放不下十三,而他放不下他的女儿我。这,就是我们的牵挂。
思及此,我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阿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咱们父女俩一起逃出来许久,该回了,别让人说有其女必有其父。”
我一听,不依地跟上乱晃他的胳膊。他好脾气地笑着,临入席,忽道:“对了芷儿,以后尽量少些独自行动,最好跟着我才是。”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暗自思忖。